为发现来到世上

迪昂的全名是皮埃尔莫里斯玛丽·迪昂（Pierre-Maurice-Marie Duhem），他的身体流淌着法国远南和远北地区的血液。迪昂的父亲皮埃尔·约瑟夫·迪昂（Pierre-Joseph Duhem，1825~1889）出生在法国最北端的工业城市鲁贝，他是八个孩子中的长子，从小就不得不中断学业，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二十多岁时，他从法国南部的谋生地迁居巴黎，当了一名纺织品推销员。他具有鲁贝人的进取精神，天性又勤奋好学（他外出散步时手上总是带着拉丁语书籍），最终在巴黎站稳脚跟，开拓事业。

迪昂的母亲玛丽·亚历山德兰娜·法布尔（Marie-Alexandrine Fabre，1834~1906）祖籍法国最南部奥德省的卡布雷斯潘小镇，位于有名的中世纪古城卡卡索纳东北四十千米处。她具有天生的文静气质，很有教养，谈话富有魅力，充满生气。他们于1858年结婚成家。

婚后三年，小皮埃尔于1861年6月9日降生。也许是幸福的父亲欣喜若狂，也许是出生之时夜色深沉，父亲在6月13日为小皮埃尔施洗礼时，把出生日签署为6月10日。整整三天，做爸爸的一直守护着新生儿，几乎没有合眼，只是偶尔打个盹。一年半后，家庭成员又扩大了，双胞胎妹妹玛丽和昂图安妮特于1862年12月5日诞生。小皮埃尔从此有了欢乐的小伙伴。

使皮埃尔难以忘怀的是，1865年母亲带他们去卡布雷斯潘旅行。青翠的山峦，明澈的流水，多石的溪谷，这一切都使皮埃尔着迷忘情。村民的善良，舅父的健谈，都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后来把他对人类之爱的情怀归因于舅父这位迷人的健谈者的最初启蒙。

皮埃尔常和两个妹妹嬉戏。有时她俩揪着皮埃尔浅黄色的头发，而他一点也不叫屈。每逢此情此景，母亲总是慨叹：“皮埃尔，你实在太善良了！”皮埃尔并不是没有自己的意志，事实上当他长大成熟时，他表现出强烈的正义感和独立性。其实，即使在早年，他就显示出很有个性的迹象。当问及将来要干什么时，一般儿童的回答总是迷人的、典型孩子气的：“当教皇”或“做四轮马车驭手”等等。而皮埃尔的回答却与众不同：“当律师，这样我就可以讲许多话。”

1867年，皮埃尔开始在一家私立学校读小学。一开始，他的语言表达就特别清楚有力，数学问答也从未出错。使他感到十分高兴的是，1860年代的每年夏天，全家都要从巴黎到凡尔赛大道中途，在两个森林公园中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这里是画家的伊甸园和学生的游乐天堂。皮埃尔在河滩拣拾奇石和贝壳，在花丛中追逐翩翩飞舞的蝴蝶，或安静下来仔细观看画家绘画。小皮埃尔也是一个小画家，他外出时总是带着速写簿，画出的墨汁画令大画家感到吃惊。这个时期他专注于绘画和学习，在完成课业之余也喜欢采集各种标本。

皮埃尔出生、成长在法兰西第二帝国（1852~1870）和第三共和国（1871~1940）时期，这是一个政局动荡、战事时有的多事之秋。1870年9月初，皮埃尔目睹法国军团行军纵队开到首都，以抵御占领色当的德军继续入侵。1871年，他又亲身经历了巴黎工人武装起义的成功和失败。皮埃尔生活在具有浓厚天主教信仰和强烈保皇主义气氛的家庭里，从小就不欢迎剧烈的社会变革和无休止的动乱，但是他也理解社会底层民众被剥夺的悲惨处境。他的深沉的正义感和正直的性格，促使他后来赞美巴黎公社的一位领导人，因为这位领导人廉洁奉公，拒绝搬到豪宅居住。

父亲希望皮埃尔到国立大学预科（公立中学）读书，这样不仅著名高等学府承认学历，而且也能减轻经济负担。但是，母亲不愿意他去反教权和世俗化的公立中学上学，坚持选择一所天主教学校。就这样，皮埃尔在1872年秋进入斯塔尼斯拉斯学院学习。

皮埃尔在学校找到了他心灵的指导者塞居尔（S.-G.Ségur）阁下，这是一位过着圣徒一般生活的有名望的主教，他后来也成为皮埃尔母亲的心灵的咨询者。是年10月的一个夜晚，皮埃尔一到家就凯旋似的宣布：“我选择了主教！”他指的是,从适合于做学生的忏悔教父的教士名单中选中了塞居尔阁下，学生要以四天敬修开始新的学年。当时校方以口头或书面通知：忏悔完全是每一个人的自由决定。

1872年9月30日，皮埃尔的小弟弟让出生了。然而，全家的幸福是短暂的。在潮湿阴冷的11月，白喉在巴黎流行肆虐，让在患病三天后不幸于11月15日夭折。真是祸不单行，妹妹昂图安妮特也染疾在身。皮埃尔和玛丽不得不投奔外婆家躲避瘟疫。11月24日，还不满10周岁的小妹妹也离开了人世。剩下的兄妹俩悲痛万分，他们不知道两个还不会独立生活的弟妹的灵魂飞向天国后怎么过活。在那些令人心碎的日子里，做哥哥的皮埃尔关怀、亲近和鼓励妹妹玛丽，使她脸上露出笑容。她后来到修道院当了修女。

在斯塔尼斯拉斯，作为行为准则的纪律建立在使徒保罗的名言——所有权威来自上帝——的基础上。准则的精神是“秩序、工作、驯顺、正派、虔敬”，对秩序的爱本身被描述为“上帝之子的特征”。这些纪律并不阻止孩子们在教室内外嬉戏和玩耍。这些准则的精神却在皮埃尔的思想打上永不磨灭的烙印，在他以后的生涯中，我们似乎时时可以窥见这些精神的印记。

皮埃尔的家庭十分投入地参与了宏大的国民朝觐，他本人也卷入法国君主主义者最后的异常欢快之中。即使在第三共和国已经建立数年后，他在学院流传的问题调查表上还自称是“保皇主义者”，尽管斯塔尼斯拉斯并不是君主主义的大本营。皮埃尔一家的理想的保皇主义具有深刻的伦理方面的弦外之音：民主政体在实践中毁坏了所有原则，煽动了“时代的邪恶”，这样的证据俯拾皆是。皮埃尔敏锐地认识到，邪恶必然是在人的自我内首先发作的，这也许是他比许多所谓的改良民主主义者在德行上更为健全的一个原因。皮埃尔对宗教的信仰十分虔诚，对宗教大师十分尊重，但是他无论如何不是一个执拗的人或传道士。他从未用说教布道，他仅限于以榜样布讲。

皮埃尔对双亲特别孝敬，很有礼貌。妹妹玛丽看到，十多岁的皮埃尔受到父亲训斥时，总是恭顺地低下头。母亲教他要自律和自制，要宽恕妒忌的、多疑的和带有敌意的人。但是皮埃尔要完全控制自己着实不易，因为他的勇气远远超过他的单薄的躯体，他认准信念后敢说敢干，永不畏葸。他的同学雷卡米耶（J.Récamier）回忆说：“从儿童时代起，我就在皮埃尔身上注意到那种个性的独立，他一生的其余时光都保持着这种独立性。皮埃尔意识到他的理智能力，但他并不卖弄它。我比他差得多，但他从未说过一句有可能在这方面伤害我的话。”

皮埃尔的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但这并不是在牺牲自由活动的情况下取得的。他建议青少年不要整天粘在书桌上。他在课余读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他花时间参观万国博览会。他特别喜欢散步，即使下瓢泼大雨，也不能阻止他外出。每逢夏季，他或去海边消夏，或去巴黎北部的乡下避暑。在海边，他参观11世纪的教堂，收集软体动物标本。正是在这里，他不幸于1877年得了风湿病，从此痛苦的胃痉挛折磨了他一生。在乡下亲戚家，他成了“孩子王”，白天带领一群孩子旅行，晚上组织一些“恐怖”游戏，以锻炼他们的勇气和胆量。皮埃尔在家里经营着一个美丽的庭院，那里培育和栽种着各种植物。他也在显微镜下追踪真菌的繁殖，并以精湛的技巧和令人赞叹的精确性逐一画出生长期的图样。这不禁使人猜想，如果他把生物学选做奋斗的目标，凭他的才干和对自然史或博物学的爱好，他肯定也会在研究中找到自己的道路。

斯塔尼斯拉斯学院有不少一流的教师，使皮埃尔·迪昂终生受益。历史教师孔斯(L.Cons)是广泛使用的历史教科书的作者，孔德(A.Comte，1798~1857)实证论的拥护者。他把革命看做是充分达到理想的工具，但又认为所有特权现在都被废除了，没有理由开始新的革命，任何扰乱现有秩序的人都不是好公民。孔斯对中世纪并不热情，他指出中世纪的体制只服从于它们的目的，而不能妥善对待新事物。但是，孔斯把居维叶（G.Cuvier，1769~1832）、安培（A.M.Ampère，1775~1836）、阿拉戈（D.F.Arago，1786~1853）等科学家作为当代史的代表，赞赏阿拉戈拒绝效忠拿破仑三世（Napoleon Ⅲ，1808~1873），而后者仍容许阿拉戈任天文台台长，这必定给迪昂留下印象。在孔斯这位激励人心的教师的影响下，他一度曾考虑做一个历史学家。但是，孔斯的禀赋未敌过四个非同寻常的数理老师，也未压倒迪昂对科学的钟爱之情。迪昂承认，他正是在马莱克斯（Maleyx）、瓦泽耶（E.Vazeille）、穆捷（J.Moutier）和比厄莱（C.Biehler）的感召下献身科学的，尤其是穆捷的言传身教，使他更钟情于物理学。

马莱克斯教微积分引论，课程进度快，内容充实丰富，十分强调数学推理的严格性和精确性。他对代数根理论有独创性贡献，但很谦虚，偶尔讲到这个领域的发现时也不提及他自己。他像是猛烈的引发剂，能随时激起听讲者的兴趣和热情。他的精力充沛的、富有特点的剪影，也为迪昂这位漫画家提供了无法抗拒的诱惑。

瓦泽耶教高等微积分，教学完美无缺，板书整齐漂亮，是真正的美的杰作。迪昂在1905年生动地回忆起这几位老师的教学：

雅致的词语是瓦泽耶乐于宣讲的东西的词语。它肯定地概括了他的教学的特征。他的课程是真正的艺术品。构成它的每一章都是用爱心雕琢的。代数方法和几何方法依次使用，仿佛是功能和技艺上的相互竞争。人类精神正是借助这两种程序辨认出数学真理的，二者之间的这种竞赛使理论以完美的平衡的对称展示出来，从而排除了千篇一律的单调。这种雅致从不装模作样！绝对的明晰性，理论的无瑕疵的有序，在所处理的问题的真正本性中，在这位教授把握这种本性的明察秋毫的直觉中，都有它们的存在理由。人为的简单化，唯有成功才是正当的过分容易的步骤，在斯塔尼斯拉斯的高等微积分班级中是不容许的。瓦泽耶毫不放松地断言，普遍的方法总是最直接的、最简洁的和最简朴的，倘若人们知道如何使用它的话。他解决最困难的问题的容易程度证明，他使自己成为倡导者的那个原则是正确的。

穆捷在圆形阶梯讲演厅讲物理学和化学。当学生正襟危坐，一片寂静时，穆捷总是感到不带劲。但是，一旦当四周围坐的学生像罗马竞技场上的观众被激发起来时，这位老师和思想家便处于最佳竞技状态：

在达到沸点的听众面前发表演说时，他的讲课因其简洁、精确、扼要而显得神奇。没有一个证明未被简化为绝对必需的命题。没有一个定律的阐明未采取绝对严格的形式。几个极其有节制的词汇就充分使假设、使具有可疑数值的实验步骤变得谨慎。形成他的学生的批判意识就是穆捷向他自己设定的目标。

穆捷在法国开拓了吉布斯(J.W.Gibbs，1839~1903)的热力学，对德、英关于该课题的文献了如指掌。他在课外情不自禁地给迪昂辅导热力学，并讲述把法国化学家分为两个阵营的痛苦斗争。迪昂获知，较年轻的群体的头儿是贝特洛（M.Berthelot,1827~1907），他以苯和酚的合成而闻名，但是在穆捷看来，他对法国化学的未来是一个坏兆头。

比厄莱是准备升入大学的预科的校长。他在讲课中说明前一天的代数理论或微积分的某个方面时，“总是相同的声音，总是无缺点的措辞，极其严格和十分雅致地提出证据。现在，他的讲演进入到正式的话题，他向我们展示出超越熟悉见解的、在我们眼前闪耀的新真理的无限领域，科学的无限光彩。”但是，也有一些蔑视这种理论化的人，迪昂称其为“功利主义者”。迪昂和他的同学都明白，他们的校长牺牲了十分有前途的数学生涯，而致力于领导工作，为的是使青年人成为“基督徒和大写的法国人”。

在这些优秀的老师的熏陶下，迪昂养成了他的智力追求的特点，这就是秩序和自由。他从未对功课感到吃力，从未在临考前死记硬背抱佛脚。他的学习安排很有规则性，总是显得胸有成竹、游刃有余。据雷卡米耶回忆，迪昂书写整齐，没有涂抹之处，他把这个好习惯保持了一生。他画的地图是艺术品，尽管那是草图。他学习什么从不浅尝辄止，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从中学时代起，迪昂对雷卡米耶收集的软体动物发生兴趣，想把它们分类并画出图样。在一个时期，迪昂似乎更热衷于自然史方面而不是数学和物理学，常去自然博物馆，把他收集到的标本——从矿物到蜥蜴——与博物馆的展出标本进行比较。在中学最后一学年，他在写哲学课的作业时完成了一篇论幸福的文章，该文表明他早就注重推理的严格性。他从理性和经验两方面分四层展开论证，证明幸福是人的目标的命题。他的结论是：“因此，有必要使精神摆脱偏见，与坏倾向作斗争。”

1870年代，第三共和国当局在法国各级学校大力加强爱祖国、爱军队的教育，普遍开展军事训练，为的是激发爱国主义，为1870年普法战争的战败报仇雪耻。迪昂因在军训中表现优秀而获大奖。他后来回顾共和国警卫队士兵时，赞颂他们具有“同样简朴而雄伟的思想情操：强有力的忍耐力，对纪律的尊重，对旗帜的崇敬”。

在斯塔尼斯拉斯，迪昂先后获得五次奖金，六次荣誉表彰，并作为学校代表参加了四次竞赛考试。迪昂的同学都敬佩地认为，迪昂是“为做发现而来到世上的人”。每当迪昂被叫到中央讲台回答问题，圆形讲演厅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想静听他的妙趣横生的答案。迪昂的低年级同学、后来成为迪昂亲密朋友的若尔丹（É.Jordan）评论迪昂时说：“请牢牢地记住你们的同志的名字。他将在某一天成为名人。”

迪昂在1878年7月和1879年7月分别获得文科业士和理科业士，接着完成了两年的大学准备课程，到1881年7月已从学院提供的所有科目中获益。迪昂的父亲想让他报考综合工科学校，这样毕业后能在纺织行业中占据一个收入丰厚的职位，他父亲的一位好友早已打过保票。但是，迪昂有自己的主见和独立性，他太热爱数学和物理学了，而且对当教师很感兴趣，早就把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作为他的鹄的。1881年春，迪昂因患病未能参加高师入学竞争考试。校方让他做了一年助理教师，这个职位在11月29日正式得到公共教育部的批准。部里正式为他立档，它成了迪昂生涯的宝贵的信息来源。迪昂在1882年2月22日向公共教育部提交了履历表，其中列举了一大串获奖项目，奖项之一是法国科学协会1881年颁发的化学奖。履历表的结束语这样写道：“我的愿望是，在高等师范学校，尤其献身于物理科学和化学科学。”上司对他任职的最初正式评语是，他“只是要做高等师范学校的候选人，具有坚持不懈和坚定不移的使命感，在自然科学方面处于第一流，具有诚实的性格、杰出的思想和健全的判断力”。

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每年从全国各地最好的几乎一千名学生中招收四十名（理科二十名，人文人文二十名），考试极其严格。迪昂经过激烈竞争，以理科第一名被录取。1882年8月4日，他收到公共教育部的正式通知书。尽管结果在他预料之中，但他还是春风满面，心往神驰。一只矫健的雏鹰就要起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