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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一日禅

时间:2022-02-1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蜉蝣是中国文人骚客心仪的对象。《淮南子》进一步说:“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更作了科学上的比较描述。蜉蝣是所谓“不完全变态”一生经过卵、稚虫、亚成虫和成虫四个时期,不像标准的昆虫三态:卵、蛹和成虫。成虫如此周郎短命,唯一的使命便是婚飞与交配,繁衍后代。目前,科学家们正在形成一股蜉蝣热,希望从中探索昆虫进化的奥秘。

钱定平 蜉蝣一日禅

钱定平 蜉蝣一日禅[1]

这就是诗人的痛苦了——不就是他这位百年伟人,用他那蜉蝣般的急切来拥抱整个世界么?

我有个家在德国、奥地利的边境,邻居就是附近月亮湖的一大群水,还连绵着阿尔卑斯山的几支余脉,兼得德、奥两国山川的浩大氤氲和蔚然秀气。小屋雅洁,视角宜人,从后窗推开一湾小溪,前门开出一片池塘,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白鸟日日来,这里讲的白鸟就是天鹅了。欧洲的初夏风光极好,是悄悄来到的一篇晴柔,是万物复苏的一阵风流。傍晚,从敞开的窗口外,披着一肩夜色,带着四方蛙鸣,会扑进来一种小小飞虫。小虫儿头角、身体、翅膀几乎同家乡江南的豆娘一样,不同的是全身作浅黄色,而不是翠青色。仔细一瞧,嗨!尾巴尖儿上还拖着三根长长的细须哩!小虫儿翅膀薄极了,像我故乡湖南马王堆里老太太的“素纱禅衣”一般,是让人无从感觉的一袭“暗物质”吧!可是,瞧啊,那翅膀一扑打起来,立刻就变成了浅蓝色的一抹微云,真美妙绝伦。再探头从窗口远远向池塘望过去,只见水面上罩着一片轻雾,一团朦胧。于是,我被吸引着信步朝那片水儿走去……

池塘那潭水辉映着环湖小径的路灯,波光粼粼。白天在湖上游弋的天鹅和野鸭都归巢了,水面是微微皱折着的一团墨绿。水中央有一座小岛,长着一大丛乔木。树阴向水面投射下一块块黑彩,一条条波光却又随心所欲地刺进暗影里,颤动成了或隐或现的图案。这时,温软朦胧中唯一鲜活着、明朗着、刺激着的,就是月光和灯影下的这些小飞虫了。先前我看到的一片轻雾、一团朦胧,原来就是万千小虫儿聚集在一起造成的。小虫儿并不显摆个人的飞行技巧,而是在一个“场”的当中积极奋发地舞蹈着。单个小虫儿毫不起眼儿,一大群就声势浩淼起来,给人一种整体上、气势上的壮美之感。

问一问邻人,说是小虫儿德文叫“一日蝇”(Eintagsfliege),英文便是“五月蝇”(Mayfly)。我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我们古人经常提到的蜉蝣么!蜉蝣是中国文人骚客心仪的对象。《诗经·曹风》就歌唱过:“蜉蝣之羽,衣裳楚楚……蜉蝣之翼,采采衣服”,把蜉蝣羽翼同妇女衣裙联系起来了,像轻云舒卷,如嫩柳拂水。《淮南子》进一步说:“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蜕;蜉蝣不食不饮,三日而死”,更作了科学上的比较描述。到明朝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更加了神来的一笔:“蜉,水虫也,……朝生暮死”,一句话抓住了蜉蝣的生态特征。西洋人也早就发现了蜉蝣夭寿,它的昆虫学学名叫做ephemeron,是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给起的,意思直截了当就是“短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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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蜉蝣的成虫很美,身姿闲雅,体态轻盈,犹如离魂倩女;四翅淡绿,翅脉纵横,好像身披轻纱;尾部有两三条细长的尾丝,有如古代美女长裙下拖着的飘带;停歇时翅膀恰似翩翩舞姬的裙裾千千褶,平添百般风致。蜉蝣在昆虫学里有自己单独的蜉蝣目,世界上约有二千一百种,我国也有两百四十九种之多。其中,单台湾一地就有六十五种,而且,分别归入九个科,二十八个属,可谓洋洋大观!我平时最喜欢看英国电视主持人大卫·阿腾波罗爵士(Sir David Attenborough)的动物节目。爵士为了制作新系列《矮树丛中生命欢》(Life in the Undergrowth),兴冲冲跑到台湾,拍摄了台湾的紫斑蝶。我想,如果他早晓得台湾这儿的蜉蝣更加美妙,也许他会舍紫斑翅膀而就“采采衣裳”哩。

为什么说这种小虫儿特别美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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蜉蝣婚飞

蜉蝣这种昆虫说来非常古老,早在三亿二千万年前,就已经在我们这小小环球活跃着了。蜉蝣是所谓“不完全变态”一生经过卵、稚虫、亚成虫和成虫四个时期,不像标准的昆虫三态:卵、蛹和成虫。话说回来,在我家池塘边欢聚飞舞的其实只是雄成虫。那种成群结队的飞行叫做“婚飞”,名实相符,大有人文韵味。雄成虫一心一意婚飞时,雌成虫就像舞会上的淑女一样,在旁边观察着、等待着。一旦瞅准对象,就飞进销魂阵中去与雄成虫交配。雌成虫受精后把卵产在水里,卵并不结成奇形怪状的蛹,而是发育成同成虫颇有点儿像的稚虫,在水中捱过暗淡雌伏的光阴。稚虫一旦变为成虫,飞向空中极乐世界,几个小时就自然死亡了。成虫如此周郎短命,唯一的使命便是婚飞与交配,繁衍后代。有趣的是,为了节约时间,造物主甚至连吃饭的时间也不给。非但如此,索性把它们的嘴巴(口器)也顺便给取消了。由此可见,大自然多么精确缜密,一点儿也不浪费设计!说“朝生暮死”,其实只是形容成虫春宵苦短,稚虫却命运不同。稚虫两侧和背部有适于水中呼吸的气管鳃,纤小微妙,精巧之极。而且,有纤细的嘴巴,可以进食。稚虫一般能活一至三年之久,专吃高等植物和各种藻类,甚至还捕食水生的微小节肢动物,可见是个饕餮之徒。稚虫最后一次蜕去旧皮,长出四片翅膀,变成了体貌完备、须眉毕现的亚成虫,也就迅速进入了生命中那短促的华彩乐章……万类霜天,皆有其道。蜉蝣如此古老,又这样绝妙。大自然好像要借此告诉我们,她生来就是能工巧匠,不劳人类小子们几亿年后的今天才来称羡费词。蜉蝣虽小,科学内涵极其丰赡。目前,科学家们正在形成一股蜉蝣热,希望从中探索昆虫进化的奥秘。

我说蜉蝣美妙,因为她有非比寻常的人文意蕴。关于这一点,我在其他文章里发明了一个词儿,叫做“挖掘自然的人文内涵”,我们中国人特别擅长此道。

以蜉蝣观蜉蝣,便会立刻觉得人生圆满,别无他求。您看它们衣衫华美,生命也华美,就像它的翅膀,更像它的舞姿。生命是短暂了点儿,但是却也充实快活,没有生的大喜大悲;“食、色,性也”,蜉蝣连饮食都舍弃了,活着的艰难困苦少了一多半,还会特别烦恼苦闷么?所剩下的,便是一天的欢乐放纵,也就尽够了。所以《,淮南子》说:“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盖其旦暮为期,远不过三日尔。”有一篇安徒生童话,说的是大树和蜉蝣的一番对话。大树说自己可以活千百岁,你蜉蝣活一辈子简直就是一瞬间了。蜉蝣却说,自己的一天就等于快快活活的千万个一瞬间,只要活得快意,有什么高低之分?人最怕老去,蜉蝣却不怕,它连老的概念都没有,还会怕么?生命就在兴隆鼎盛、飘飘欲仙之后的第一时间,赫然而嗑然地结束,倒也圆满地完成了宇宙间的根本。所以,从蜉蝣看蜉蝣,便懂得世间另有一种生命价值,就会觉得这种争分夺秒、渴饮今朝,也是一种活法,也就不会有酒醒梦回的感叹了。

这不也是一种境界么?难怪,有位奥地利诗人要如此吟唱:“蜉蝣是何等奇妙的生灵!从它可以学习到一条本事,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怎能办完一切事情!”

但是,以我身观蜉蝣,便会马上感觉人生遗恨。漫说古今中外,蜉蝣是文学关注的中心之一,从这种小虫汲取灵感的作品不晓得有多少,但都是负面形象,随手就可拈来林如是女士的小说语:“爱即使有承诺,也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不亦悲夫?《庄子》是很受蜉蝣感召的了,他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这句讽喻为世人万代传诵,也一定让蜉蝣们汗颜羞愧。但是,仔细一想,从蜉蝣的负面形象难道不能抽取正面意蕴吗?《新约·若望福音》里,耶稣基督就从正面宣传了虽死犹生的概念:“一粒麦子如果不落在地里死了,仍只是一粒;如果死了,才结出许多籽粒来”,恰似解构了蜉蝣一生的积极色彩。这是蜉蝣禅理的正面,说明生死转化、繁衍进化的定规。可惜的是,人生的意义与景况绝非这样简单,人类的忧伤和悲怀也远远不尽于此,于之奈何?淮南王出身贵族之家,却并不沉湎片刻欢娱,而喜欢具有永恒意义的辞章伟业。他说“蜉蝣朝生而暮死,尽其乐”,这可以说是蜉蝣的“一日禅机”了。

我要问,从人来反观蜉蝣,这尽其乐,又乐在哪里呢?

乐在争分夺秒而内容充实了。世间伟大人物自觉生来就赋有使命感,常常活得像蜉蝣一样急急冲冲,同时也就乐在其中。有位德国文人赞颂歌德:“这就是诗人的痛苦了——不就是他这位百年伟人,用他那蜉蝣般的急切来拥抱整个世界么?”讲得绝不绝?

【注释】

[1]本文原载中国台湾2006年5月15日《中国时报·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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