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出来了

一日之计在于晨，早晨对于一天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就如春天对于一年的影响是一样的。对我们每个人而言，我们的幼年就像是我们人生的春天一样，是对我们人生进行规划的重要时期。这也正是应了那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的老话了。老马出生在宁南这片土地上，一生都想逃离土地，但是老马一生却从未离开过土地。这或许就是因为老马出生在这片土地上，所以一辈子只能留在这片土地上。这或许是老马的宿命，也是老马那一代人的宿命。老马无论是严寒酷暑，刮风下雨，还是春夏秋冬，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自己的土地上，这不是因为老马爱那片土地，而是为了生活不得已而为之。既然别无选择，那就只能努力奋斗。

“记得我工作没几年，也就是在1983年的时候，全国范围内就开始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但是我们宁夏实行得比较晚，毕竟宁夏属于西北地区，比较落后，什么事情也都是实行得相对晚一些。虽说是有些晚，但是根本不会对人们的热情产生任何影响。您是不知道，当时农民听说要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别提有多高兴了，一个个心里都乐开了花。

“那时候还没有电视，更别提什么网络了。那会儿人家好点儿的地区一个村子或者好几个村子还有一个电视机。我们这儿比较穷根本没有什么电视，所以我们要知道这个消息只能是通过大队的广播。当时广播里总是播放什么地方已经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当时就在想什么时候我们这边才能够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要是有这么一天我们该是有多么的高兴啊！最终我们等到了这一天。

“记得那天是非常平常的一天，因为我们听说过很多有关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政策，也觉得是非常平常的事情，只是早晚的关系，但是真正到那一天，人们的心情还是没有办法控制的高兴。一听到广播上说正式在宁夏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正在田里干活的人都高兴得扔下手里的农具像个孩子一样，那会儿真的是像孩子赶上过年一样，那种高兴比孩子过年还更要高兴。只记得在那一瞬间我是觉得自己的希望来了，就好像是自己以后就再也不用发愁了一样。

“当然无论是什么事情也都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有人高兴自然有人不高兴。当然还是高兴的人居多的，毕竟大多数的人都是勤勤恳恳的农民；不高兴的自然也就是那些在公社整天偷懒，蹭吃蹭喝，投机倒把的人。但是在那个时候，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是国家政策，人们也大力支持，有人不高兴也就只能是在心里不高兴。再说能让每个人都按劳分配这也是让这些以往在公社里偷懒的人能够真正地承担起生活的好办法。你说这一个大男人整天在公社里偷奸耍滑，让人们看着就厌烦，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一个好吃懒做的人，那对你自己也是没有任何好处的。总的来说，那会儿要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那是大势所趋，谁也挡不住，那会儿是真的高兴，也是打心眼里支持，实话说共产党的政策真的是越来越好了，人民也是都看在眼里，感谢得很哪。

“这农村人只有有了自己的土地心里才会觉得踏实，这不是说新中国成立后才变成这样，这从老祖先那儿开始就是那样，咱就是个种地的么，你说不看重地还能看重啥呢？咱们古代不光是农民自己重视土地，那皇上也是非常看重土地的。要么每一代皇上都要保卫国家，其实说白了就是保卫土地么。只有有了土地有了粮食才能养更多的人，有了人国家才能发展呀。这也是由咱们中国几千年来的农业国家性质所决定的。虽说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之后农民还是要交国税，但是这也是咱们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人们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合理之处，更不会丝毫影响到人们对这一制度的热情。那会儿所有的人都感觉自己熬出头了，但是后来发现效果并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好。当然什么事情也都是有一个发展过程的，咱也不能要求一口气就吃个大胖子。

“政策最开始是在四川省试行的，后来在全国开始实行。但是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民情，所以这个结果在全国各地还是有很大的差异的。就像在宁南，这个政策实行的效果就没有那么好。虽然说是人们生活水平提升了不少，人们也变得勤快了不少。在改革前，公社铃声什么时候响什么时候大家才从屋里慢吞吞地走出来，可是现在就不一样了，天还没亮就有很多人扛着锄头出去了。但是这并不能说是实行的效果有多么的好，只能说改变了人们以往比较散漫的态度和习惯。那个效果真的和预期是有很大差异的，这不怪政策，这跟咱们宁南的实际也有很大的关系。

“在宁南典型的状况就是人少地多，一家都是好几十亩地。要是放到平原地区那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可以机器播种、机器收割，最多就是掏点钱，完了就可以拿出去赚钱了。但是宁南都是山地，就算是现在，机器想进去都难，更何况是在当年那会儿呢。所以几十亩地都是要用人力来完成的，不管是种地还是收割都是一样的。虽说地是按人头分的，但是真正种地的和人头根本就是不对称的！孩子们都在上学，不上学的就是小的干不了活的，当然也有说是不念书的，但是再怎么着都还是劳力的数量不足以种那么多地。在我们这边，十个人的地最多就是父母两人在种，这种情况是非常普遍的。所以您可以想象，两个人要靠人力种好几十亩地，那就算是每天的二十四小时都用上也忙不过来啊，反而造成了土地的浪费。再加上两个人种的地要交十个人地的税，那交完税还能剩多少粮食？要是赶上收成好的年份还好点儿，家里的粮食还紧紧巴巴地凑合着能撑个大半年，要是赶上不好的年份，甚至连给国家交的税都不够，还说什么吃饱呢？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还是要承认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当时算是最好地选择了，虽然说是那会儿我们依然很难，但是相比于在公社时期还是好很多了的。

“我们家也是这个制度的受益者，我们家有八口人，在公社的那会儿我基本上是在学校，没有充足的时间挣工分，大妹嫁人了，大弟弟也在读书，小妹和小弟两个人是按一个成人的工分计算的。所以我们家正式算下来也就是两个成人的工分。那会儿长姐既要照顾自己家里，又要帮着我照料家里。母亲常年生病吃药，我和弟弟的学费，这些都是要长姐和小弟小妹来承担，我这个长子怎么能好受呢？但是制度实行之后就不一样了，虽说是我和大弟弟不在家，但是不上课的时间都是可以回家帮忙的，你只要是把最要紧的时候抓住，那一年你肯定不用整天挨饿了。只是我和大弟弟要更加辛苦一点儿，整天奔波于学校和家里之间。那会儿我们也不觉得累，只要想着能够给家里帮上点儿忙就非常高兴了。

“初中老师的工作稳定之后，我就开始往返于学校和家庭之间。其实在家里的时间是要比在学校的时间多得多的，你想想一天就那么几节课，最多也就是上个三四个小时，上完课剩下的时间都是在家里的。那会儿不是我一个老师这样，也不是说我这个人不负责任怎么着，而是大家都一样。那时候的工资很多时候连自己都养不起，更别说养家了，工资低都不说了，很多时候都是一年发两次，甚至有的时候资金短缺了一年才发一次。要是全家人等着我的工资估计早都饿死了。所以没办法，多亏那时候有地啊，要是没土地估计我们这些老师早都罢工完了，还谈什么教育事业。

“所以在我们那个时候很多老师对土地付出的比在学校付出的心思要多得多。但也不能因此就说老师师德有问题，那时候连吃都吃不饱，老师也很无奈。所以说我们现在不要总是动不动站在道德的高度看问题，毕竟我们对于那个时代也不是什么都了解。那会儿不但是学生挨饿，老师也是要挨饿的，老师过得甚至还不如学生呢，学生最起码不用养家糊口，老师是要养家糊口的。尤其是像男老师，要是一直守着学校的那碗饭，那肯定是全家人要饿死的。说实话，那会儿经常会觉得在老师这个职位上一点儿希望都没有，很多次也都有过放弃的想法。要不是每次看到孩子们和乡亲们，再一想到自己念了这么多年书，总该做点儿什么，我早就放弃的了。但是无论怎样，这么多年能坚持下来我觉得这已经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了。多亏那会儿对老师的管理还是比较松的，老师也比较自由，对于我们老师来讲却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儿。

“老师们平时也都差不多，有课的时候才会去学校，没课的时候都是在家干活。现在老师工资高了，很多老师家里要是双职工的话可能就跟农业再也没关系了。那会儿可不一样，哪儿来的双职工啊，差不多都是农村的媳妇。双职工那都是现在的小年轻了。哎，年轻人真的是幸福啊！不用像我们那时候那样受那么多苦了。

“那会儿的老师可怜啊，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还好点儿，好多老师为了省时间都买了自行车。但是在八十年代初那会儿大家还都是来回步行的，那山路可不好走，尤其是到了雨雪天或者晚上就更糟糕了。那会儿哪有像现在的水泥路或者柏油路，那路都是靠人硬生生地走出来的，都是土路。只要是下个雨那就直接是不能走了，那会儿还没有什么雨鞋，就算是有那也舍不得买，很多人就穿着草鞋或者破布鞋。宁南的雨都是很凉的，所以几年下来很多老师都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只要稍微一变天腿就疼得受不了，那风湿病的感觉只有自己经历后才能体会到。很多人就是腿疼得实在受不了了才给自己买自行车的，那会儿买自行车就相当于现在买小轿车，可以说是享受了。但是那会儿让很多老师真的是没有办法，腿疼得实在不行。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就算买了自行车，要是赶上下雨天也还是不能骑的。所以对于他们来说，骑自行车只能解决不是下雨天的腿疼问题，而在每次下雨天腿疼的最厉害的时候，还是要自己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多少年下来，风湿病只能是越来越严重，到了我现在这个年龄基本上也就跟个废人差不多了，什么都干不了。不知道冯教授您有没有走过山路，山路那可真是不好走，有的山路很陡，要是滑一跤可能会连车带人都掉下去，那真是要九死一生了。

“哎，我现在再怎么说山路难走都是你听到的，但是那个时候是真真正正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是从苦水里泡过的，从那个时代过来的老师哪个身上没有点儿病。病都算是轻的了，只要命还在就谢天谢地了。记得我们学校当时有个老师，就是在回家的途中去世的。那天同事去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听广播，广播里说是近期可能有连阴雨，让农民做好收割的准备。他当时一听就着急了，自己家的几十亩麦子还在地里呢。送走了同事他就匆匆地骑上自行车走了，没想到他刚出发没多久就开始变天了。他走到一半就开始下暴雨，那天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而且暴雨一下就是一个多小时。下雨后路变得很滑，他又想赶着回去，要是等到天黑了就更麻烦了，所以就骑得更快了，没想到的是在一个拐弯处，车子一滑直接就掉到山沟里了。直到第二天有人从那里过才发现了他。

“在今天很多人看来，会觉得那个老师傻，但是把现在的人放在那时候说不定比那个老师还犯糊涂。我们那时候都一样，只是那个老师那天运气不好而已。我们这辈人这辈子就是操劳的命，总是有操不完的心，一天到晚的都是这样。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收拾一下到地里大概也就是天刚刚亮，刚刚可以开始干活。宁南的早晨在夏天都是有点儿凉的，出门还要穿外套，但是过不了一会儿，干活干累了又会觉得特别热，但是那时候千万不敢脱衣服，脱了肯定就着凉了。那会儿可真是难受，热得受不了但是又不能脱衣服。

“那会儿早晨的空气是非常好的，现在宁南空气根本就没有那会儿好，那会儿那个天蓝的，早晨出去真的都能闻到露水和草的味道。现在不行了，空气没那时候那么好了。别说是空气了，水也一样，那会儿我们这河流的水是直接可以喝的，没事儿还可以去河里摸个鱼。现在那河里的水老远就能闻到味，整条河的水都成了黑色了，污染得不像样子了，还说什么喝呢，就算是在那里走都不愿意。

“河水污染了还不算是最坏的，最主要的是污染对于人们身体的伤害。那直接关系人们的饮水问题，现在不单是河里的水被污染，那地下水也是遭到污染了的。喝的水基本上都是有污染的，根本不能长时间喝，喝的时间长了人们就会得各种各样的怪病。间接联系就是人们得浇地啊，用什么浇地？宁南这么缺水那就只能是用这污水浇地。这些污水都是从县城里的几个厂子里头流出来的，上游的就没事儿，在下游的就遭殃了。

“这又扯到哪儿去了，嘿嘿。那会儿在地里干活大概就干个两个小时也就快上课了，一般离上课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就得赶紧往学校赶。一般都是慢跑着回家扔下锄头摸个馒头推着自行车就走了，早饭一般都是边骑自行车边啃馒头。到学校一般也就是刚刚赶上上课。学校也知道我们这些老师家里活重，所以给我们每个老师的课基本上都是安排在一起，上完之后就可以回家了。”

老马的一天就是在这忙忙碌碌中开始的，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小时候上学是这样，进修是这样，当了老师以后还是这样，甚至到现在还是这样。老马曾经想脱离土地，但是老马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土地。难道这就是所说的“前定”？还是命运在故意和善良的老马开玩笑？如果是玩笑，那也是命运跟那辈人开的玩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