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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名“小小八斤”

时间:2022-01-26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很快,十天的戏约到期了。这也是江湖上的定例。只要“石鼓凳”挪坐,船就平稳了。我当下和母亲商量,干脆不冒李鑫浦先生的名了,我还是自取艺名“小小八斤”,父亲在杭嘉湖的影响是不会消失的,我也自信不会辱没父亲的名声,借重父亲的名声对我更有利。因为顾渚山的水是从这里经长兴港流向太湖的,所以称之为“水口”。

艺名“小小八斤”

很快,十天的戏约到期了。李鑫浦、彭梅燕两位角儿乘火车回上海。我成了当家老生,包银加到每月四石米。但戏班在斜桥却待不下去,李、彭在,戏唱得红,票卖得不错,他们一走,谁还来看戏啊。像杜老板这种戏班,在城镇是难以生存下去的,只有到乡下去,目标是水路京班惯走的长兴半山区码头。这时,母亲和德虎随我在戏班,我们母子三人吃、睡在前舱。按规矩,老板(班主)供应饭,小菜由艺人自备。母亲每天买点小鱼小虾蔬菜,有时在船上烧,有时到岸上人家借灶煮菜,大多的居民都不会拒绝,有的还很客气,邀请我们上他家去吃饭,但我们不去,吃饭总还是在船上,老板供给的饭放开肚子吃的。这也是江湖上的定例。

戏班里有一位敲大锣的,人长得结实,绰号叫“石鼓凳”。船行驶时,有时因失去平衡船身向一边欹侧,大家就喊:“石鼓凳,快坐到这边来!”只要“石鼓凳”挪坐,船就平稳了。从斜桥去长兴一百多里水路,大家说说笑笑倒也不觉得寂寞。船进入东苕溪,看不尽的丘陵、山,不像嘉兴一坦水平的。只是路途上遇到雨,两个摇船的和坐船的都不说话了,望着河面上白茫茫的雨丝,各人想各人的心事。母亲坐在船里低头缝补衣服,我长高了,我穿剩下的衣裤,母亲改改小给德虎穿。父亲在世时,我们卞家班有自己的船,母亲是坐自己的船跟着父亲在杭嘉湖跑码头唱戏,睡在船上中舱最好的天王铺位。现在母亲跟着我搭班唱戏跑码头,母亲照料我的生活,但因为我还不是好角儿,我们母子仨只得和跑龙套的底包们挤在前舱。[1]我望着母亲过早开始花白的头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唱戏,唱出名堂来,不让她跟着我受苦!水路京班的艺人,成不了名堂的,往往真的要被人看作是戏花子。本来嘛,睡的是无脚床,过的是水上漂泊的生涯,跑江湖唱戏的,总是被人瞧不起的。除非唱红了,在城里的戏院站着了脚,那才有社会地位。

船整整摇了一天,到了长兴城关镇,[2]由当地的牌下接洽好戏院。第一夜大家歇息。第二天我挂牌冒名李鑫浦,二阿婆的女儿小妞冒名彭梅燕,在城关镇演了没几天,牌下介绍我们去一个叫“水口”的地方,牌下说:“那地方农民拜菩萨做庙台戏,要请个戏班。我看杜老板还是你们去,我说了,班子里有上海的红角儿李鑫浦和彭梅燕呢。”杜王宝看看城关镇的戏唱得也差不多了,再唱下去,卖不出多少票反而尴尬。就说:“要去赶紧去!”于是连夜拔篙子开船,两支橹摇得吱咕吱咕的,飞快赶去水口。在水口唱庙台戏,我挂的牌仍是李鑫浦,这里的票友戏迷对李鑫浦只闻其人不识其人,他们看我年轻,就说这班子里的当家老生这点年纪,到底唱得好不好,不好,等一会叫他吃甘蔗梢头!这是在乡下唱庙台戏经常会遇到的,演员唱砸了,台下观众往台上掷甘蔗梢头、砖块,喝倒彩。这是任何戏班最害怕的,所以庙台戏并不容易唱。

我在后台勾脸、勒网罩,听说了戏迷票友的议论,心里就有点发慌。但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教导:上台要稳,不能瘟。我振足起精神,我大小也演过几出主角戏了,多少也见过点世面,千万不能在精气神上自己打败自己!我登上台,亮相,碰头一个彩。往下提起劲儿卖力唱,有板有眼,是麒麟童的味儿。台下观众一阵叫好,我更加来劲,一出《跑皇城》唱到结束,喝彩声不断。第二天上《八汉王》,我饰皇帝,小妞饰皇后。戏演完了,观众都散去了,当地的十多个票友到船上来看我,夸我是“上海角儿”,拉我一起去喝酒,还提出要跟我结拜弟兄。十八岁的我,初次尝到了被观众认可的喜悦。母亲也为我高兴,我每月挣四石米,只要我在唱戏,母亲和德虎就不饿饭。我当下和母亲商量,干脆不冒李鑫浦先生的名了,我还是自取艺名“小小八斤”,父亲在杭嘉湖的影响是不会消失的,我也自信不会辱没父亲的名声,借重父亲的名声对我更有利。

母亲很赞成我的想法,说“德龙,姆妈把唱《风波亭》的盔甲戏袍都带在身边,啥辰光你是‘嘉兴岳飞’了,这就好哉!”

水口是水口乡的驻地,一个很大的村庄,有六百多人口。村中一条横贯东西的主街,沿街是长长的河流。因为顾渚山的水是从这里经长兴港流向太湖的,所以称之为“水口”。从水口村往北去五六里就是顾渚山,著名的顾渚雪芽紫笋茶,在唐代就是贡品。还有金沙水,我随杜王宝戏班在水口唱戏时喝过,水清洌回味甘甜,说是从金沙江挑来的,其实不是“金沙江”,应该是“金沙泉”,泉在贡茶院遗址那边,有数十平方米大,涌流不绝。这雪芽紫笋茶和金沙水,从前都是进贡皇帝的。在顾渚山的东(悬臼)、西(斫射),有二三丈高、合抱的野茶树,传说每年的春天,山上的猴子下来爬树采茶叶。又传说采茶叶是当地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她们采茶叶是用嘴巴来叼的,嫩嫩的茶芽上沾了女孩的唾水,经过炒焙后藏在胸怀里,比雪芽紫笋还名贵,称“顾渚茶”。这大概是为了烘托紫笋名茶,编出来的民间故事吧。

再说水口村,村里有祠堂、庙,庙的名称我记不清了,不会是土地庙,总之是一座大庙,庙里有戏台。村民拜菩萨也叫敬神、谢神,请来戏班唱上三天戏,远近的亲友都赶来看戏,家家住了好多客人。请戏班唱戏,既酬谢了神的保佑平安,也娱乐了村民自己。唱戏的钱是每户人家按丁口筹集的,戏班的伙食也出在这笔钱中,有酒有鱼肉,比我们平时在船上吃的饭菜好多了。等水口的庙会戏散后,杜王宝带领大家辗转到泗安、广德一带的台口演出。离过年还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想多挣一点,要不然到农历十二月廿三封箱,就没有钱可挣了。泗安地处吴兴、宜兴、广德、安吉的要冲,是长兴县的大镇,也是浙皖边境的重镇,有一万多人口。镇上商业繁盛,茶馆、饭店、酒楼、客栈、戏院,有数十家。镇上的戏院是一百多年的老台口,在水路京班中很有名,经常有艺人来演出。“泗安酥糖”是著名的茶食,这也可以看出它不是一般的市镇,历史上商业早就兴旺发达。去泗安镇有水路泗安塘,流经镇上的一段叫塘河,镇就建在塘河两岸。广德在安徽省境内,在泗安和广德之间有个地方叫界牌关,位处两省交界,从前过界牌关就是安徽省的地面。现在界牌全属安徽省境了。广德城里(桃州镇)有许多澡塘,洗澡很便宜,只花两个烧饼的钱就能洗上热水澡。澡塘是烧木柴的。广德和长兴一样,土特产大多是山货,毛竹、松木、水杉、板栗等等,还有煤矿。我父亲生前,每年的四、五、六三个月,都要到长兴、泗安、广德一带来唱戏,尤其是长兴和泗安,都是很熟悉的老台口。父亲为什么总是四、五、六三个月来呢?原来这里面是有讲究的,长兴的西部是丘陵多的半山区,东部、中部为杭嘉湖平原,它的内河航运很发达,水路处处通,便于船行,这是一。其二,最主要的是这地方田地少,农民种稻种麦的时间不长,他们的时间和精力大部分放在砍伐毛竹、晒制笋干、采摘板栗等山货上。四、五、六三个月,嘉兴这边农民忙于养蚕、育秧、收割春花、种田,而长兴那边的农民相对比较空闲,邀集戏班谢神唱戏,看戏的不分白天夜晚,甚至通宵达旦很是热闹。

我在泗安就不用“李鑫浦”的名字了,正式挂牌“小小八斤”,那里有许多熟悉我父亲的老戏迷,一看我的挂牌,都说“班子里唱老生的是小八斤儿子”,我一下子竟成了“红角”。在广德也是这样,不过广德待了没几天,戏班又转回到长兴,在乡下一个叫“李盐卡”的地方唱庙台戏。这时,当地有一个票友叫赵永诚,是位乡绅。赵永诚来看戏,他认为我的老生戏唱得好,又听说我父亲已去世,就有心和我结交,帮我一把。一天,当地有一土棍来戏班,指名要我去他家里唱堂会戏,我因戏班生意正在好头上,怕擅自离开会影响演出,所以就婉言谢绝。不料那土棍不买账,抬手啪啪打了我两耳光。赵永诚在旁边看不过去,就来劝解,说:“这是小八斤的儿子。”土棍冷笑道:“老子不管他八斤、九斤,老子请他家里去唱戏,是抬举他!”说着一把揪着我的前胸要我跟他走。母亲急了,她担心我吃亏,转身去找杜王宝,让杜老板来向土棍求情。这当儿赵永诚见土棍不听劝,按捺不住动了怒,双方都有人,在我们停船的河边大打出手,结果双方伤了好些人。赵永诚在地方上有权威,压得住土棍,我得以逃脱土棍家的“堂会戏”。事后,赵永诚想收我为义子,先去征求我母亲的意见,说:“八老板的戏我看得多了,可惜他死了;现在德龙这孩子唱戏跟八老板一样,有戏缘,讨人喜欢,我很想收他做个义子,你看怎么样?”我母亲听了回答说:“谢谢赵先生,不过德龙已经成年了,我不好包办的。”赵永诚一听转过来问我愿不愿意?我当时考虑赵永诚为人正直,在地方上有名望,拜他做寄爷,也有个依靠。我们是跑江湖开码头唱戏的,流动性很大,往往这里唱完了戏,换个码头,过一些时说不定又转回来。从前地痞土棍到处都有,对于艺人来说,每个地方都有靠得住的熟人,那是最有安全感的。我当下点点头,说:“赵先生,您这是瞧得起我们母子。”戏班里的人也都怂恿我拜寄爷,举行仪式那天,全戏班的人都去赵家吃酒。赵永诚是做毛竹、木炭生意的,家境很富足。吃酒时,他在大厅上挂了一幅“狮子图”,说是唐伯虎的画。我问画上为什么没有题款,赵永诚拿了蜡烛,在画的背面映出狮子脚爪上“唐寅”二字,随着烛光的摇曳,那画上的狮子好像在舞动起来。

在李盐卡一共唱了七天戏,收入有五六十石米之多。虽然大家都是出了力、流了汗,可我的“小小八斤”也是不容忽视的因素。一九四六年物价开始飞涨,我的包银四石米实际上只值一石多米,[3]我向杜王宝提出加包银,杜不肯,于是我和母亲、德虎一起离开戏班回枫泾。临走那天,小妞送我们上航船,小妞盯着我看,眼神很有些异样。我只装着不知道,对小妞也没有什么“惜别”的感情。我这次在长兴唱戏,最值得纪念的是,我借重父亲的名望,挂牌称作“小小八斤”。

【注释】

[1]底包,指参加演出的一切扮演群众角色的演员。亦称“班底”,属配角类,如“龙套”、“武行”、“宫女”、“旗锣伞报”等各类专演群众角色的演员,他们的任务是衬托主要角色,使演出丰满气派。见余汉江编著:《中国戏曲表演艺术辞典》第13页(湖北辞书出版社,1994年10月第1版)。

[2]长兴城关镇。长兴县位于浙江省的最西北,北接江苏省宜兴县,西邻安徽省广德县,东北濒太湖,东南和湖州市相连,西南与安吉县毗邻,是一个半山区半平原的县份。西晋太康三年(282),分乌程县西乡置长城县,为长兴建县之始,属吴兴郡。此后县的隶属、建制屡有变更,至明清两代,长兴县属湖州府不变。县治在雉城镇(即城关镇),清末至民国时期,雉城镇民居临水而筑,街道依河而建,茶馆酒肆、米行绸庄夹岸遍街,形成了水陆并行、河街相邻的棋盘格局,为杭嘉湖著名古城之一。长兴庙会每年正月十五王二相公生日、二月初二土地菩萨生日、三月三耘田菩萨生日、七月七五福菩萨生日、九月初三财神菩萨生日,庙会一般连续三天,除抬神周游三乡四里外,庙内外都有戏班演出。见《浙江分县简志》(浙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8月第1版)。

[3]一九四五年九月,国民党政府发行新币,收兑中储券,比例为1:200。物价立即上涨,嗣后各年每石白粳米由数千元升至一万元、五万元乃至数十万元、数百万元、数千万元等。米价的狂涨与其他物品的价格同步疾驰,给群众增加了沉重的负担,一刀金圆大钞,买不了一刀坑边纸。见《嘉善文史资料》第四辑(1990年3月印,第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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