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在80年代出的《美国中学生获奖作文选》里，读到一篇作文，题目叫《先人们的快乐》。说的是2155年，也就是一百多年后的某日，有个叫汤米的男孩，在家中阁楼上惊奇地发现了“一本真正的书”，这书是印在纸上的，纸头泛黄松脆。他赶忙叫来妹妹，妹妹也觉得不可思议，这字怎么“一动不动地停在纸上”，而不是在屏幕上移动的那种？汤米告诉妹妹：一个世纪前，也就是爷爷的爷爷从前读的书都是印在纸头上的，那时上课不是分散在家中，而是集中起来，去一个叫学校的地方，每天早上“上学”，每天傍晚“放学”，学校的老师不是电脑里那几个模拟人像，而是真正的人。妹妹奇怪极了，人怎么可以做老师？难道人比电脑还聪明吗？奇怪归奇怪，可孩子们一块儿上学这事儿还真是有趣，汤米的妹妹想得入了迷，以致母亲叫她到电脑前上课，都没缓过神来。她想象爷爷的爷爷和左邻右舍的孩子怎样一路欢笑着走在上学的路上；怎样乐滋滋地坐在教室里，和一个真正的人——老师，面对面说话，声音是从老师的喉咙里发出，不是扬声器里的那种；怎样和同学一起嬉笑玩耍，讨论功课，大家的笑声也是真实的，你能感受到同学嘴里呼出的气息……多么令人神往！可是如今，对着家中的电脑上课，妹妹只有叹气的份儿，觉得爷爷的爷爷们真是幸福极了！
读那篇作文的时候，大约是1989年，我觉得像是天方夜谭。我佩服美国孩子丰富的想象力和编故事的能力。那时的上海作家中，好像只有我和叶永烈先生开始用电脑打字，上网离我们还十分遥远，更不要说有那种能拍照能发短信息功能多多的手机了。记得当时我用电脑打了一篇小说，被录用后编辑竟要我将打印稿用手抄到300格的稿子纸头上，真是匪夷所思。那天，我趴在地上忙活了半天，硬是将打印稿每三百字剪下一条，分别贴在一张张稿纸上，才对付过去。那份稿子，是手稿向电脑打印稿过渡的历史见证。
弹指一挥间，十多年过去，电脑、网络的神速发展令我们眼花缭乱。每过一阵，一项新的电脑和网络技术就会出现。用手写作的人越来越少，用电脑写作的人越来越多。打字让我们连有些汉字都不会写了。有人已经不用每天上班下班，而是坐在家里电脑前办公；有人已经不去学校，在网上选修自己喜欢的课并参加考试；医院的一个疑难杂症可以让全世界名医在同一时间会诊；一张光盘里可以藏着一千多本中外名著，网上读书，网上聊天，网上购物，网上可视通讯，手机短信，手机小说……美国中学生的那篇《先人们的快乐》中的某些情景，已经提前来到。
速度的快捷让我们享受到从未有过的乐趣，在几秒钟内收到远在天涯海角亲人的信息，三下两下在网上查找到自己急需的资料。免除了时间和空间带给我们的许多烦恼。曾经有许多人问我，你儿子出国多年，你想他吗？我说，我并不觉得他离开我呵，几乎每天我们都在说话聊天呢，不是在网上就是在电话里，只要有空，比他在家里时还要说得多；只要愿意，我们接上摄像头，可以看见对方，看见各自烧的菜。除了不能将儿子喜欢的饭菜从网上传过去，别的和他在家没有什么两样，因此，作为母亲，对儿子的那份思念自然没了。
快捷和图像，压缩了时空，减轻了亲人间思念的痛苦，但却使我们品味不到某些细微的感觉，无暇欣赏周围的风景。我们的感情正在变得迟钝和粗糙，我们的眼睛只能适应快速转动的画面。我们，作为下一世纪的“先人们”，某些“快乐”，正在离我们远去。
看如今男男女女，走在路上，坐在车里，甚至进入电梯，一个个在手机上不停按捏，信息在以光速传递。相亲相爱的少男少女，只要发出一条消息，就能在几秒钟后迅即得到爱的反馈。和上一世纪80年代一封海外亲人来信至少要走半个月相比，那种等待的焦虑，那种思念的苦楚，那种牵肠挂肚的感觉，实实在在少了许多。快捷，使爱的信息得来容易，快捷，没有了长久的期盼和等待，也就失却了长久等待后的那种颤栗的快乐和持久的幸福感。
时间被网络压缩，空间被图像充斥。哪怕远在天涯海角，迅即传来的声音和图像能将你的思念打断。于是，我们不需要等待，我们没有了盼头。
什么是“望眼欲穿”？什么是“地老天荒”？
“家书抵万金”是一种怎样的喜悦？“久别重逢”是一种怎样的幸福？
没有思念和期盼，不会有深切的体验。有一些感觉，正在离我们远去；有一些快乐，正变得越来越浅显。这两年，我渐渐发现，表现这种细腻和震颤感觉的文字越来越少人问津，人们忙于编造粗俗的笑话，离奇的故事，疯狂的欲望。
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历史拐了个小小的弯儿？我不得而知。
我只是，小心地珍藏着我曾经有过的那些感觉：等待、思念、期盼，来自灵魂深处的惊喜和快乐，我要把这些感觉珍藏，让100年后的人们妒忌和羡慕。
2004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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