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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蘑菇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汤明拿着妻子采来的蘑菇在河边洗。有几个知青发出强烈警告:越是漂亮的蘑菇就越可能有毒。连队会议没开完,小安和汤明已经被送到场部医院抢救。而汤明,经过灌肠输液,被抢救了过来,成为不幸中的大幸。追悼会在县火葬场举行。小安3岁的女儿被抱在汤明手里。如今,小安去世已经35年了,她的女儿也要快40岁了。如今,小安和家人只能在梦中相会。

小安是我们连队的老知青。说是老知青,年龄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她是1962年初中毕业后下乡到崇明农场的,那时才17岁。小安的脸圆圆的,红红的;小安的杏仁眼亮亮的,忽闪忽闪的;小安的声音甜甜的,脆脆的。小安他们是垦荒者,比起我们这些1968年下乡的知青,不知要艰苦多少倍。他们驻扎在岛上滩涂的地方,潮来一片汪洋,潮退一片芦荡。他们在芦苇丛中搭起三角形茅棚,骄傲地称为“列宁式”草棚。因为,大家都见过这样一张油画,伟大的列宁被流放在西伯利亚的时候,住的就是这样的窝棚。

白天,小安和知青们围垦。他们在芦苇丛中砍芦苇,一片片芦苇在他们手中倒下,一片片灰白色盐碱地呈现眼前。汗水是咸的,喝的水也是咸的,嘴里永远是苦涩的。被砍掉芦苇的地,像一只未被驯服的野兽,时时露出锋利的爪牙,面目狰狞。时不时,尖如刀刃的芦苇根,将知青们的脚底咬上一口,哪怕是厚厚的橡胶底,照样一戳就穿,鲜血直流。

晚上,小安和战友们躺在“列宁式”窝棚里。身下是一层层芦苇秆垫子,垫子下面是潮湿的盐碱地。劳累了一天,再潮湿阴冷,脑袋贴着枕头就能呼呼入睡。这时,芦虱、虫子、泥地下的小螃蜞,纷纷爬出来凑热闹。半夜,突然有谁惊叫,多半不是噩梦,而是身上爬满虫子,或者螃蜞咬了脚趾。

艰苦的日子,因为有着革命理想的召唤,英雄主义的支撑,倒也乐观。芦苇荡里的歌声中,一定有小安的声音,小安的嗓子能唱出很高很亮的音。

砍芦苇的日子结束后,地里长出大片青草,那是改良盐碱地必要的措施——种青。等绿色的青草长高长茂,再将它们割下,埋进地里。如此反复,几年下来,盐碱弱了,土地才能种上庄稼。种上庄稼的知青住上了草房,草房里有床。那比睡地铺不知舒服多少。起码,螃蜞和虫子不会轻易爬上身来。小安歌声更响更甜了。

我们进连队的时候,是1968年8月。连队有了楼房,两层。这是小安这批老知青用艰辛的汗水创建。我们享受他们的成果,住进亮堂堂的楼房。门前是一个灯光球场,窗后是一片绿色的田野。

小安结婚了。住在家属宿舍有灶头的平房里。小安的丈夫汤明是个文艺爱好者,他懂音乐,会指挥。会指挥的汤明看中了会唱歌的小安,郎才女貌,郎貌女才,他们浪漫地结合了。很快,小安成了孩子的母亲。

小安结婚后的日子是艰难的。工资是每人24元。两人加起来48元,柴米油盐,衣物家具,双方父母,都要用钱支着。许多知青结婚,倾囊而出,婚后每天只能吃萝卜干酱菜。小安夫妇当然也不例外。尤其是生了孩子,有营养的食物,先要给孩子吃,父母就更艰苦了。

我们进连队的第二年,小安又怀孕了。挺着肚子的小安,依然出工。不过,做的是轻工作,如棉花地除草,工具房里搓草绳,食堂拣菜。小安依然乐观,她的歌声依然嘹亮。没多久,第二个小宝宝出生了。小安休了56天产假

插秧的季节,小安产假满了,她又和我们一起出工。插秧的季节,雨水总是很多。绵绵细雨,像一张迷迷蒙蒙的网,将田野、房屋、人畜笼罩起来。人人穿着雨衣出工,收工回到寝室,衣服全都湿透。湿衣服在门后挂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出工,依旧湿漉漉的,往身上一套,凉凉的,黏黏的。

小安出工时,上下午各有半个钟头回去喂奶的时间。小安回去喂完奶,到了田里就盼收工。她不断问有手表的知青几点了,时不时看日头是否偏西。她说,自己奶水不多,孩子吃不饱,老在托儿所哭,哭得阿姨心烦。做了妈妈的老职工们七嘴八舌说,那你要吃好点,吃得好,奶水就多了。有人还介绍发奶的食物:黑鱼汤、鸡汤、蹄髈桂圆汤、蘑菇鲫鱼汤……小安苦笑说,哪里吃得起呢!我要是吃黑鱼、蹄髈和鸡,我家汤明要天天吃萝卜干酱菜,我不舍得他,我要孩子,也要汤明!

小安是乐天派,小安不怨天不怨地。只要收工哨子一响,她拔腿就往回跑,身后,撒下一路歌声: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

那天,雨滴滴嗒嗒下个不停。小安收工回家还是一路小跑,跑着跑着,小安突然在一棵樟树前停下,好一大片蘑菇啊!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蘑菇,远远看去,像一把把淡粉红色的小伞,伞端点缀一个个白点。小安见了直嚷嚷,小安说,今天我有发奶的东西吃了。说着把草帽摘下当容器,就去采那片蘑菇。后面上来的人停住脚步欣赏。那时,知青们采蘑菇烧汤吃是业余时间饶有兴味的事。要是抓住水稻田里蹦出来的小鱼,烧蘑菇鱼汤,那就更好吃了,那鱼汤的鲜,真是“鲜得来,眉毛也要落脱”!有人说,奇怪,出工路过这棵樟树,没发现一朵蘑菇,怎么收工回来就变出一大片了呢。有的说,到崇明那么多年,还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蘑菇,这是一个新品种!还有一个知青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认真地说,听人家讲,尖顶的蘑菇有毒!

小安的手犹豫了一下,说,这蘑菇看上去并不很尖呀!

这时,雨大了。走吧走吧,大家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不要吃的好。

大家走了。小安也走了。

小安走了不远,还是舍不得,她返回那棵树下,终于将一片美丽的蘑菇全采了下来,放进草帽里,端了回去。

汤明拿着妻子采来的蘑菇在河边洗。河边聚着许多人,有的洗脸洗脚,有的洗衣刷鞋,还有家属在淘米。大家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蘑菇,纷纷打听哪里采的。有几个知青发出强烈警告:越是漂亮的蘑菇就越可能有毒。

汤明听了笑笑。汤明说,那么我先尝,要是有毒,就先毒我。汤明很爱妻子,妻子喜欢的事,他不能轻易阻拦。

晚上,我们在连队办公室开会。汤明从窗前走过。

汤明,汤明,蘑菇吃了吗?里面开会的人喊他。

汤明说:吃啦,我先吃的,然后小安吃,太鲜了。可惜没给孩子吃,怕万一有毒。

没事吧?

没事儿,汤明摇摇头说,不过……我有点头昏。

当心点好,有事赶快到卫生室去。

我至今也不明白,那时的我们,怎么那样无知,对于生死攸关的大事怎么就那么轻率。

连队会议没开完,小安和汤明已经被送到场部医院抢救。我们赶紧散会往场部医院扑过去,小安已经被紧急送往县中心医院。

老支书在县中心医院守了整整一夜,没能将小安守回来。第二天清晨,小安走了。

噩耗传来,全连震惊。特别是看见小安采蘑菇,看见汤明洗蘑菇的人,更是痛心疾首。小安正处于哺乳期,吃下去食物吸收快,中毒也就深。而汤明,经过灌肠输液,被抢救了过来,成为不幸中的大幸。

追悼会在县火葬场举行。三辆卡车载着连队2百多人哀哀凄凄前行。火葬场的烟囱高得惊人,据说那时烧的是柴,烟囱高了才能将火拔旺。

怀着恻隐之心,连队绰号叫“小武训”的知青小刘斗胆去和火葬场的工人说情,希望他们烧得利落些,不要再给小安增加点滴痛苦。

悼词是我念的。这是献给小安最后的礼物,再难过我也要把它念好,可是,当我读到“终年25岁”的时候,眼泪再也忍不住,终于哭出了声。

小安3岁的女儿被抱在汤明手里。汤明中毒后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复原,遭此打击,更显虚弱,他脸色苍白,泪水湿透了衣袖。女儿一边哭着叫妈妈,一边问父亲:爸爸,爸爸,妈妈做啥老是睡觉?众人听了无不动容,呜咽声一片。

从此,小安的歌声在我们连队永远消失了。

我寻思,要是那蘑菇不是那样艳丽,就不会吸引小安的注意,小安一定还活着

我寻思,要是小安不那么贫穷,不缺少奶水喂孩子,她也一定还活着。

我寻思,要是小安不那样充满理想,不那么英雄主义,也就不会来这海岛垦荒,那么,小安一定还活着!

悲剧决非偶然,只是我们不愿细想,也不敢细想。

美丽的蘑菇呵!

如今,小安去世已经35年了,她的女儿也要快40岁了。小安要是活到现在,该是多么幸福,小安没有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没有享受到天伦之乐。如今,小安和家人只能在梦中相会。在梦中,汤明定能听到妻子甜甜的歌声,儿女们定能看见母亲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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