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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进入外文系二年级即有朱老师的“英诗”全年课,虽是紧张面对挑战,却也有些定心作用,我立刻开始用功。朱老师虽以《英诗金库》作课本,但并不按照编者的编年史次序。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学二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以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他不断出示他由意大利带回的各种版本与图片,是一般教师所做不到的。

齐邦媛

进入外文系二年级即有朱老师的“英诗”全年课,虽是紧张面对挑战,却也有些定心作用,我立刻开始用功。朱老师用当时全世界的标准选本,美国诗人帕尔格雷夫主编的《英诗金库》,但武大迁来的图书馆只有六本课本,分配三本给女生、三本给男生,轮流按课程进度先抄诗再上课。我去嘉乐纸厂买了三大本最好的嘉乐纸笔记本,从里到外都是梦幻般的浅蓝,在昏暗灯光下抄得满满的诗句和老师的指引。一年欣喜学习的笔迹仍在一触即碎的纸上,随我至今。

朱老师虽以《英诗金库》作课本,但并不按照编者的编年史次序。他在上学期所选之诗都以教育文学品位为主,教我们什么是好诗,第一组竟是华兹华斯那一串晶莹璀璨的《露西组诗》。

朱老师选了十多首华兹华斯的短诗,指出文字简洁、情景贴切之处,讲到他《孤独的收割者》,说她歌声渐远时,令人联想唐人钱起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余韵。

直到有一天,教到华兹华斯较长的一首《玛格丽特的悲苦》,写一妇女,其独子出外谋生,七年无音讯。诗人隔着沼泽,每夜听见她呼唤儿子名字,逢人便问有无遇见,揣想种种失踪情境。

朱老师读到“the fowls of heaven have wings,…Chains t ie u s d own b y l a n d a n d s e a”(天上的鸟儿有翅膀……链紧我们的是大地和海洋),说中国古诗有相似的“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之句,此时竟然语带哽咽,稍微停顿又继续念下去,念到最后两行:

If any chance to heave a sigh,(若有人为我叹息,)They p i t y me,and no t my g r i e f.(他们怜悯的是我,不是我的悲苦。)老师取下了眼镜,眼泪流下双颊,突然把书合上,快步走出教室,留下满室愕然,却无人开口说话

也许,在那样一个艰困的时代,坦率表现感情是一件奢侈的事,对于仍然崇拜偶像的大学二年级学生来说,这是一件难以评论的意外,甚至是感到荣幸的事,能看到文学名师至情的眼泪。

二十多年后,我教英国文学史课程时,《英诗金库》已完全被新时代的选本取代,这首诗很少被选。不同的时代流不同的眼泪。但是朱老师所选诗篇大多数仍在今日各重要选集上。

英诗课第二部分则以知性为主,莎士比亚的几首十四行诗,谈到短暂与永恒的意义,雪莱的《奥兹曼迪斯》也在这一组中出现;威武的埃及君王毁裂的头像半掩埋在风沙里。

朱老师引证说,这就是人间千年只是天上隔宿之意,中国文学中甚多此等名句,但是你听听这boundless和bare声音之重,lone and level声音之轻,可见另一种语言中不同的感觉之美。

至于《西风颂》,老师说,中国自有白话文学以来,人人引诵它的名句:“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已到了令人厌倦的浮泛地步。雪莱的颂歌所要歌颂的是一种狂野的精神,是青春生命的灵感,是摧枯拉朽的震慑力量。全诗以五段十四行诗合成,七十行必须一气读完,天象的四季循环,人心内在的悸动,节节相扣才见浪漫诗思的宏伟感人力量。在文庙配殿那间小小的斗室之中,朱老师讲书表情严肃,也很少有手势,但此时,他用手大力地挥拂、横扫……口中念着诗句,教我们用“t h e m i n d’s e y e”想象西风怒吼的意象。这是我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西方诗中的意象。一生受用不尽。

一个学生的《神曲》课

开学不久,我们教室门口贴了一张告示,刚由意大利回国的田德望博士来校任教,为三、四年级开选修课“但丁《神曲》研究”。

我们很有兴趣,七八个人嚷着要选,结果只有三个人去登记,上课前几天有一人退选,只剩我和一位男同学,他说也要去退选,实在没有心情深入研究这深奥的经典。系主任叫我们去恳谈,说在此时此地能争取到真正有实学又合教育部聘任标准的意大利文学教授应该珍惜,你们三个人务必撑着让系里开得出这门课,留得住人才。

我们走出来时,我又苦苦求他们勿退。他们妥协说,等到退选日期过了,再去以冲堂为理由退掉。总之,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一位老师。

九月的武汉已是仲秋,刚刚装上门窗的教室,虽是最小的一间,仍是冷风飒飒的。

田先生全套西装,瘦瘦斯文的欧洲文人形态,他原站在讲台后面,也写了些黑板字,后来找了把椅子坐下,我一个人坐在下面,只看到他的肩部以上。听讲两周之后,大约都觉得有些滑稽。有一天老师说:“你既然必须从女生宿舍走到教室来,和到我住的教师宿舍的路程差不多,不如你每周到我家上课,没这么冷,我家人口简单,只有内人和一个小孩。”

我去问了吴宓老师,他说,“你去试看看也好,教室实在不够分配。田先生家里是安全的。”

从此,我就爬半个山坡去田家,上课时常有一杯热茶。田师母相当年轻,亦很简朴温和。男同学们传说田先生是去梵蒂冈修神学,未当神父,抗战胜利前修得文学博士,回国娶妻生子的。他们又说,从前在乐山时,哲学系张颐(真如)教授的“黑格尔研究”课上,常见一师一生对坐打瞌睡,你到老师家书房研读天书一般的《神曲》,不知会是怎样一个场面!

我清晰地记得,那个一学期的课,一师一徒都尽了本份。田老师确实认真地带我读了《神曲》重要篇章。他不断出示他由意大利带回的各种版本与图片,是一般教师所做不到的。他是位相当拘谨的人,在上课时间内从不讲书外的话。力求课业内容充实。

但是,他的宿舍并不大。田师母抱着孩子在邻室声息可闻,而我到底是个女孩子,常去熟了,她会在没有人接手时把小孩放在爸爸怀里。田老师常常涨红了脸一脸尴尬,我便站起去接过来,帮他抱着那七八个月的小男孩,一面听课。后来田师母到了五点钟就把小孩放到我手里,自己去煽炉子开始煮他们的晚饭。有一次,一位同班同学来催我去开班会,他回去对大家说,看到我坐在那里,手里抱个小孩,师母在煽炉子,老师仍在一个人讲着《地狱篇》十八层地狱不知哪一层的诗文,当时传为笑谈。

起劲的教书人

现代文学课认识了缪朗山教授。在那几年,他大约是对学生最有魅力的人了,专长是俄国文学,所以几乎全以俄国文学作为现代的代表。

他的课很受学生欢迎,抗战国共合作时期,这样的课比任何政治宣传都有用。缪先生身体壮硕,声音洪亮,对俄国文学确有研究,所以授课演讲内容丰富,上课时如上舞台,走过来跑过去,从不踱步,脸上都是表情,开口即是谐语,一男同学形容他是“大珠小珠落铁盘”。他热切地介绍高尔基的《母亲》,萧洛霍天《静静的顿河》,和伊凡·冈察洛夫的《奥卜洛莫夫》。此书是一本极精彩的写懒人之书,说到那贵族懒人的仆人,因为太懒,伸出的手掌和鞋底一样脏,缪教授居然把他的破鞋脱下一只与手掌并列。

在他之前和之后,我从未见过那么起劲的教书人。

(以上三则摘自《巨流河》第四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4月,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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