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衣服图片

文_巩仙梨

我刚从省教育厅的会议室里走出来，心情很好，因为在会议上我得知这一批晋升名单中有我。会议前，母亲打来一个电话，还没等她说什么，我就说要开会，开完会后再打给她，就匆忙挂断了电话，然后把手机调到静音。现在，我要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打开手机，12个未接来电赫然在目，全是母亲打来的。我连忙打过去，母亲只简短地说了3个字：“他走了。”突然间，我眼前一黑，一阵眩晕。

他是我的父亲，可是从小学四年级开始，我就没再喊过他一声“爸”。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以他为荣。他读过高中，是村里文化水平最高的人。可是，后来我发现他所掌握的知识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

由于学校离家远，我和妹妹中午需要在学校吃饭。别人家的孩子都有1元钱买午饭，而我和妹妹每人只有5角钱。对别人的羡慕自是不必说，仅就我俩经常饿得肚子咕咕叫而引来别人异样的目光，就已经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父亲无能”的种子。

有一天放学后，路过村口那家小卖部，我看见放在货架上的散装饼干，馋得不得了，妹妹也几乎挪不动脚步。看着店里没人，我决定铤而走险。结果，就在我快要得逞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大狗把我的衣服咬破了，妹妹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店主闻讯赶来，看着我狼狈的样子，一切尽知。但是，听妹妹说我是为了她而偷饼干时，店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给妹妹塞了满满一口袋饼干，让我俩赶紧回家去。

不知道哪个多嘴的人在我回家前就把这件事情传到了我家里。回家后，父亲铁青着脸。吃过晚饭，父亲大吼一声：“跪下！”我乖乖地跪了下来。紧接着，一条手指粗细的绳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打得我的脖子上、背上、腿上生疼。父亲一边打一边骂：“咱人穷志不短，你没钱跟我说，为什么要去偷东西？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没志气的东西？”这话虽是父亲的肺腑之言，可在当时，我却认为一切罪孽的根源都是“志气”这个东西。我心里想：就是因为你的“志气”，你错过了去学校当老师的机会，错过了在大队当书记的机会；正是因为你的“志气”，一家人才过得这么寒碜，我和妹妹才会因为食不果腹而偷东西吃。10岁的我把嘴巴闭得紧紧的，把拳头攥得紧紧的。母亲让我对父亲说句道歉的话，可我就是不张嘴。父亲看着跪在地上一滴眼泪都没流的我，恨恨地说：“这犟驴，像极了我 。”

母亲拉我起来去睡觉，走到客厅的时候，我看见父亲的蓝布包袱鼓鼓囊囊地放在桌子上，恨意油然而生。晚上起来上厕所的时候，我从父亲的包袱里拿出一双袜子，扔在了我的床下……对于10岁的我来说，也许只有用这样的方式才可以宣泄我心中的怒气。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和他相处的最后一夜，我绝对不会那么做。以后的16年里，我都没见过他。

第二天醒来后，母亲对我和妹妹说：“你爸爸一大早赶车去了，是去深圳打工，他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们要听话，好好念书，不要辜负了他对你们的期望。”

我以为父亲会和以往一样，出去3个月或半年什么的，就会回来。因为父亲身体瘦小，体力活是不能干太久的。可是这一次，他似乎走得很坚决。

以后有关他的消息，都是母亲一点一滴告诉我的：他在深圳找了一份养鱼的差事，老板对他很好；他去建筑工地做小工了，老板比较关照他，让他做一些看管仓库之类的简单工作。

父亲去深圳打工给我和妹妹带来的最大变化是：我俩的生活费从每人一天5角钱涨成每人一元钱。那时的我内心充满了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只知道一心一意读书，却从未想到过我那瘦小的父亲在外付出了怎样的艰辛。很多次，父亲把电话打到邻居家的小商店里，母亲让我和她一起去接听，跟父亲说说话，我都以要学习为由拒绝了。那顿打始终是我10岁心灵上的一道坎。那次事件之后，我成了学校里的“知名人物”，同学们大都疏远了我。我只有靠拼命学习来冲淡内心深处潜藏的痛。

终于，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上了初中，又上了高中。这段时间，沉浸在无上荣耀和满足感里的我，似乎忘记了父亲的存在。

我上高二那年，父亲托人带回来一个包裹，里面有给母亲的一对金耳环和一条金项链，还有给我和妹妹每人买的两套衣服。我试穿了一下，感觉有点儿小，就很不屑地把衣服扔在一边。母亲看了看我，抚摸着衣服热泪盈眶。

那些年，母亲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了家庭的重担。6亩坡地，还有两头猪，一年到头，她几乎没有停歇过。多少次，我看到她背猪草的肩膀被绳子勒出了一道道血印。突然间，我对父亲有了一点点思念，如果他在家，母亲或许不用这么辛苦。

我顺理成章地读了大学，是一所师范院校。读大学期间，每个寒暑假我都去勤工俭学，几乎不用母亲再给什么钱。母亲说父亲每年都会给家里寄两万元钱。可是，那些钱对我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因为我已开始经济独立。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到市里的一所学校当语文教师，妹妹也考上了大学。母亲渐渐老了，父亲仍然没有回过家，只是每年按时寄两万元钱回来。我看得出来母亲的担忧，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对父亲的记忆越来越淡，安慰她说：“别担心，父亲在外会照顾好自己的。”

也许是做了教师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我也到了做父亲的年龄，我逐渐明白了那顿抽打里包含着父亲对我的多少爱。

我从省城赶到家里的时候，母亲流着泪对我说：“给你爸擦擦脚吧！”我颤抖着托起父亲的双脚，惊呆了。那是怎样的一双脚啊！左脚仅剩一个脚趾头，其他几个脚趾头全没了，右脚上裂满了口子。捧着父亲的双脚，我忍不住大哭起来，这么多年对父亲的思念顷刻间把我淹没。

听父亲的工友说，父亲的脚趾头是被从楼上掉下来的铁板砸掉的，包工头只赔了5000元钱；脚上的那些裂口是长期被水泥腐蚀的，穿不了袜子，天冷了父亲就用毛巾包住脚。每当用毛巾包脚的时候，父亲都会笑着给工友们说起我偷他袜子的事情。

整理父亲的遗物的时候，我从他包里扯出两条毛巾，应该是用了很久。听工友说那就是父亲包脚用的，已经用了好几年。还有一件似曾相识的衣服，细看竟是那年我偷饼干时被狗扯烂的那件。摸着衣服，我的眼泪簌簌而下。衣服里面有一封信掉落在地上，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儿子，你见到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再也不能见到你了。是爸爸没出息，没能让你过上幸福的童年。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不过我不怨你，我理解你的心情。那一次，我不应该打你那么重，没给你讲清楚做人的道理，是爸的不对。也是因为爸的能力有限，才让你们兄妹、你妈受苦受累。不知道我不在这个世界上以后，能不能听到你叫我一声‘爸’。那年出门，我是带了你这件被狗扯烂的衣服走的，是这件衣服一直在鼓励我，要多赚钱供你们兄妹读书。还有你妈，她嫁给我那么多年，没享过一天福，我对不起她。你们长大了，也要为人父母。切记，做人一定要厚道。想想你们小时候受的苦，要多孝敬你妈，她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如果你们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我不会原谅你们的。还有一件事，我说明一下，我并不想丢下你们母子3人不管，是这个世界不要我了。我得胃癌已经好多年了，这次医生说我活不了两个月了，我才赶紧回家的。我想，叶落要归根吧，死也要死在老家。要麻烦你们处理我的后事了。简单一点儿，留点钱娶个像你妈那样好的女子做我的儿媳妇。这算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了。俗话说‘长子如父’，你要照顾你妹妹读完大学，让她找个好工作。以后她找男朋友的事，你要提醒她，人品最重要，要求也不要太高，能过日子就行。我走了，没给你们留下什么。我在银行给你妈存了3万元钱，是那年为了救一个小孩子被铁板砸了脚，小孩子的父母送的。本来没打算要，人家一定要给，我就留给你妈了。卡在你这件衣服的口袋里，密码是你脚上的生日。”

看完信，望着父亲的遗容，我的身体僵直了。这些年，为了我和妹妹，他在外面过着怎样的生活？我却为了可怜的自尊，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他用生命为我们创造的一切。会前我接的那个电话，就是他临终前母亲想让我在电话里再喊他一声“爸”。可是，我却武断地挂断了电话。

我带着最后的悔恨，撕心裂肺地一声接一声地喊着：“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