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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陆游记梦诗

时间:2022-01-2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陆游一生并未到过长安,长安进入他的梦境,显然是作为失去的北方领土而深深地埋藏在他的意识中的。在陆游的记梦诗中,有大量的梦游诗都表现了这一内容。在《剑南诗稿》中,陆游还有一些记梦诗抒写了壮志未酬的悲哀和独善其身的愿望。但陆游是一直到死都未失去信心的。要探索陆游大量创作记梦诗的原因,必须从精神心理方面着手。

陆游是大量创作记梦诗的第一人。

梦之进入文学,在我国古代典籍中例不胜举,如《左传》载晋文公夜梦与楚子搏;《列子·黄帝》记黄帝昼寝,梦游华胥国。唐宋以来,梦用来表现人物心理,则大量地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如唐时的《枕中记》,《南柯太守传》、明汤显祖的“临川四梦”等。到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则将梦境的表现作为全书的总纲。鲁迅先生也是写梦的能手,他的小说如《阿Q正传》等,就是运用梦作为深挖人物潜意识心理的手段,从而完成对阿Q形象的塑造的。今天,梦与文学早已结下不解之缘,梦境的开拓,成为作家塑造人物,抒写情怀,表现爱憎的重要手段。因此,研究记梦诗,探讨梦与文学的关系,也有重要意义。

用诗来表现梦,并非始于陆游,李白写过《梦游天姥吟留别》,杜甫写过《梦李白》,苏轼写过《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然而象陆游那样一生中写出一百多首记梦诗,却是前无古人的。这些诗记录了作者的梦幻,也是真实思想的流露,闪射出强烈的爱国主义的光辉。这些诗继承了李白的浪漫和杜甫的沉郁,表现了作者对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深沉忧虑,寄托着诗人统一祖国、收复失地的强烈愿望,以及对朝廷腐败、壮志难伸的愤慨。这些记梦诗,或直抒胸臆,不事雕饰,或隐喻含蓄,寓思想于象征,显示了从“江西诗派”入,而不从“江西诗派”出的特色。因此,研究陆游的记梦诗,不仅对了解陆游的思想大有必要,就是对于研究他的诗歌的艺术成就,也大有必要。

本文拟就陆游记梦诗的思想意义、记梦诗创作的心理动力、梦的象征、“人生安得有如许梦”等几个问题,进行一些理论上的探索,以就教于大方之家。

人要做梦,文学作品要表现梦,可见梦并非神秘莫测,它是人类特有的心理过程,“是一种具有充分价值的精神现象”[1]陆游的数以百计的记梦诗,也正如他其它题材的诗篇一样,具有充实的社会内容,反映了作者特有的精神现象。试看其诗所写:

有酒不谋州,能诗自胜侯。但须绳系日,安用地埋忧?射雉侵星出,看花秉烛游。残春杜陵雨,不恨湿貂裘。

是哪里的好景致这样深深地吸引了作者,使他在梦中侵星而出,秉烛夜游,雨湿貂裘而无遗憾呢?诗题告诉我们:“夜梦从数客雨中载酒出游,山川城阙极雄丽,云长安也”,长安本汉唐京都,然而在宋代,早在1123年后,就已沦陷于金人,距陆游作此诗,已过四十多年。陆游一生并未到过长安,长安进入他的梦境,显然是作为失去的北方领土而深深地埋藏在他的意识中的。汉王符说:“人有所思,即梦其到”,“孔子生于乱世,日思周公之德,夜即梦之”[2]诗人梦中的追求,是清醒时长期思念的结果,梦游之美和梦后之悲,才更突出地渲染出盼望收复失地、统一祖国的愿望。在陆游的记梦诗中,有大量的梦游诗都表现了这一内容。

神游忽到云台宫,太华彩翠明秋空……却思巉然五千仞,可使常堕胡尘中。……

《梦游山水奇丽处有古宫观云云台观也》

……梦行河潼间,初日照仙掌。坡陀荆棘冢,狐兔伏榛莽。……国仇久未复,惊觉泚吾颡。

《丙午十月十三夜,梦过一大冢,傍人为余言,此荆轲墓也。

按地志,荆轲墓盖在关中,感叹赋诗》

驿树秋风急,关城墓角哀。平生忠愤意,来拜华山祠。牲碑伪正朔,祠祝虏衣冠。神亦岂堪此,出门山雨寒。

《癸丑七月二十七夜梦游华岳庙》

云台宫、华岳庙均在西岳华山,河潼指今潼关以西的关中平原,均在金人沦陷区,是可望而不可及之处。诗人的“神游”、“梦行”并不在山水之乐,而是和“国仇久未复”、“可使常堕胡尘中”等思想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由梦而觉、而思、而表达心愿、而希望失地之早日收复,表明了作者一贯的爱国热情“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3]他有感于河潼间的满目荆棘狐兔,叹息荆轲勇武精神之泯灭,他怀着一腔忠愤来到华山祠,却看见石碑上用的是伪历纪年,祠祝穿的是胡人的衣冠,这一切出现在诗人的梦中,才更真切地显示出他对失去的故土的深切怀念。

不仅如此,作为一个伟大的爱国诗人,陆游不同于一般的封建知识分子之处,还在于他不仅是一般地表达对国事的忧愤或希望,而是准备着“把生命和力量都交给国家去支配”、“在这场英雄事业里准备有自己的份儿的”[4]这种强烈的实践精神。他同样的思想在《夜梦驻军河外……》《梦从大架亲征……》等诗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杀气纷纷横塞上,东并黄河开玉帐。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元无羔。更呼斗酒作长歌,要遣天山健儿唱。

《九月十九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

乾道九年,作者时在四川嘉州任内,是从南郑抗金前线调到后方的第二年。现实的残酷,使诗人,“志欲富天下”的理想破灭了。然而,在梦中,他随军参战,驻扎河外,先后收复了河北、河南、山西、河西走廊直到天山一带,彻底摧毁了敌人的巢穴;梦中,诗人并未忘记征战与招抚的结合,羽檄到处,列城拱手,这是何等壮烈的英雄业绩。在《梦从大架亲征……》一诗中,这种欢快的情绪表现得更为强烈。诗中,作者“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那是何等壮阔的场面:

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宫宣大赦。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苜蓿峰前尽停障,平安火在交河上。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

梦是一种愿望的满足。鲁迅先生说过:“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做梦的人是幸福的”[5]。你看,梦中,破碎的山河统一了,沦陷的国土收复了,在异族侵略者铁蹄下的人民解放了,诗人建功立业,理想实现了。透过这炙热的诗句,我们仿佛触摸到诗人与祖国、与人民息息相关的一片赤子之心。

在《剑南诗稿》中,陆游还有一些记梦诗抒写了壮志未酬的悲哀和独善其身的愿望。“丈夫有志苦难成,修名未立华发生”;“玉关久付清宵梦,笠翁今成白发翁”。他有时也想到隐居:“安得弃家去,丹灶常相依”(《记梦》)。但陆游是一直到死都未失去信心的。嘉定元年,诗人以八十四岁的高龄,还幻想着“重铠奋雕戈”,坚信恢复大计“此事终当在”(《异梦》)。因此,诗人的归隐,实际上是对社会的抗议,是对统治者不能举贤授能、复兴祖国的谴责。

日本厨川白村说过:“对于人生,有着极强的爱慕和执着,至于虽然负了重伤,流着血,苦闷着、悲哀着,然而放不下、忘不掉的时候,在这个时候,人类所发出来的咀咒、愤激、赞叹、企慕、欢呼的声音,不就是文艺么?在这样的意义上,文艺就是朝着真善美的理想,追赶向上的一路的生命的进行曲,也是进军的喇叭。”[6]陆游的记梦诗,正是在社会的压抑下的“在最广的意义上的生命力的突进跳跃”的进行曲。

我国古代对梦因的探索,大体归于生理病理和精神心理两方面。要探索陆游大量创作记梦诗的原因,必须从精神心理方面着手。

周礼·春官》有“思梦”之说,说的是因思念而梦,这种思念,据北宋张载说“梦所缘旧于习心”,是和旧有的生活经验、储存的各种信息密切相关的。现实生活中,被压抑的观念,窒息的理想、抑郁的情感,经过信息储存,积淀于心灵深处,形成隐意识,当意识放松“警戒”,隐意识便通过梦幻的形式而出现,经过诗人的再构思,无意识转化为有意识,梦象转化为形象,于是创造成了诗。这中间有着较为复杂的心理活动过程。

人的整个精神生活是一个不间断的连续过程,是人的心理能量的转化和传递过程。它类似一条河,意识就象河面,无意识就象河面下的潜流,意识的表象根源无意识而无意识又可以转化为意识,二者之间是渗透和转化的关系。无意识又包括先天和后天两种,先天的无意识一般不能直接转化为意识,只能反射进意识;它只是一种动力作用方式,是原型,是构架,可以组织和影响意识。后天的无意识则是人从童年时代起所积淀的生活经验,习惯、记忆等。它是人类精神生活的出发点,也必然是艺术创造的重要心理条件,在整个创作过程中,无意识都起着重要的作用。

席勒在1801年写给歌德的信中说:“经验说明,诗人在无意识之中获得唯一的出发点。……但愿我没有弄错,诗歌恰恰在于表现和传达这一无意识,亦即把它体现于一个对象这中。”对此,歌德予以充分肯定。他回信说:“你在上一封信中所提出的观点,与我的看法完全一致。我走得甚至比你还要远。我认为,只有进入无意识之中,天才方成其为天才。”[7]事实上,艺术创造过程几乎不是在有意识的努力起作用的时候才开始的,它比这要早得多。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灵感”或“创作冲动”。别林斯基说:“不自觉性是任何诗歌创作的主要特征和必要条件。”[8]清李渔说:“妙在水到渠成,天机自露”,“想入云霄之际,作者神魂飞越,如在梦中;不至终编,不能返魂收魂”。[9]陆游也强调指出:“文章本天成”这里的“不自觉性”、“天机”、“天成”,实际上就是积淀在深层的生活经验、积淀在深层的艺术创造与欣赏的经验所构成的“无意识”。

马克思主义美学家卢卡契说过:“心理活动过程是由有意识和无意的过程不断互相作用构成的。”[10]陆游记梦诗的创作,从心理学角度看,就是这种互相作用的产物。梦是无意识的,而将梦中的模糊形象表现为清晰的、具体的艺术形象,就有一个从无意识到有意识的活动过程。是他那奔腾澎湃的爱国主义感情,使他潜在于心灵底层的无意识有秩序地转变为意识,转化为闪光的灵感、转化为自由的想象,这就是陆游大量创作记梦诗的心理动力。

在陆游看来,梦,并非无由缘起,“心平了无梦,惊魇何自起?”(《眉州驿舍睡起》)梦是人的思虑所致,与人的精神现象相关。“梦不出心境”(《记梦》),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社会生活经验,因而会有着不同的梦境。“邯郸枕中梦,要是念所有。持枕与农夫,亦作此梦否?”(《东郊饮村酒大醉后作》)这里的“念”,即是长期社会生活在心灵深处的积淀而形成的隐意识。陆游的一生都在不屈的追求,面对山河破碎、祖国分裂,他希图奔赴疆场,一展怀抱。“白首不侯非所恨,咿嘤床篑死堪羞”(《枕上述梦》),他追求的不是个人富贵,而是为国出力。“吾辈岂应徒醉饱,会倾东海洗中原”(《十二月二日夜梦与客并马行黄河上憩于古驿》)。这种报国的热情每时每刻都在叩打着他的心扉。但现实并未给这种愿望和追求以实现的可能,于是,他的热情和愤慨便只能在梦中倾泄了:“三更抚枕忽大叫,梦中夺得松亭关”(《楼上醉书》);“忽梦行军太行路,不惟无想亦无因”(《记梦》)。无想无因原出《世说新语》,大意是说,没有这样的生活经验,也没有这样的感受、印象,因何而得此梦。这实际上是情感逻辑的作用,无想无因是不可能的。正是因为诗人时刻记挂着中原父老,盼望着失地收复,情思萦绕,坐卧不安,才会有“忽梦行军太行路”“十万全装入晋阳”的梦象出现,才能在梦的甜蜜中,得到暂时的心愿满足。

统一祖国,实现理想,长期的社会压抑而形成隐意识,高度的爱国主义情感,又使它在醉中梦里复现,经过无意识向意识的转化,梦象转化成诗的形象,记梦诗也就创作出来了,而诗人的情感也因之有了寄托的所在。这就是陆游记梦诗创作的全过程。

在陆游的记梦诗中,记载有不少怪诞离奇的画面。如《甲午十一月十三夜,梦右臂踊出一小剑,长八九寸,有光。既觉犹微痛也》一诗,梦中“床头忽觉蛟龙吼,天上方惊斗牛空”,这小剑分明是神龙所化。《记梦》诗曰:“衣旨飘举发飕飕,一鹤聊为太华游。每过名山思小憩,天风浩浩不容留。”梦中化鹤,遨游太华。《我梦》诗曰:“我梦入烟海。初日如金熔。赤手骑怒鲸,横身当渴龙”,梦入烟海,跨鲸斗龙。从形式看,这些诗“无想无因”,不是现实的再现,充满着较浓重的神话气氛和浪漫色彩,该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呢?

对此,我国古代关于梦的理论也曾进行过探索。西晋的乐广曾提出“想”和“因”两个范畴来进行解释,但他说得简括,使人不易理会。以后明代的叶子奇、王廷相才进一步阐明了二者的区别和联系。叶子奇指出:“想以目见,因以类感”[11]这里的“想”,即在旧时生活经验的积淀的基础上的再现;“因”则指类似的刺激在意识中引起的联想,在睡眠中会产生类似的梦境或梦象。对于“因”,王廷相进一步指出:“凡未尝所见,未尝所闻,入梦则为因衍之感。”他所说的“因衍”,是因“旧之所履,昼之所为”的生活经验,而衍为在内容上或性质上有某种相似、类同或其它联系的梦境或梦象。反过来也就是说,“因衍”而成的怪诞离奇的梦境或梦象并不神秘,它仍然是旧时生活经验为基础的,是旧时经验改装而成的。这与现代西方心理学派所谓梦的转移作用和“二级加工”,实际上殊指同归。

以弗洛伊得为代表的现代西方精神分析心理学派从其“压抑”说出发,认为“梦的工作”最重要的特点是转移作用,用引喻代替思想,也即用形象代替抽象。这样就使得“精神的着重点从一个重要的因素被转移于另外一个不重要的因要,其结果就使梦把中心集于别的地方而且似乎是奇怪的。”[12]这就是说,梦的内隐的思想并不是直接明显地在梦中流露,而是经过加工改造,由某种被代替了的形式出现。它不是意识的赤裸裸的再现,而是为了躲避“制度”的检查,进行伪装,转化为一种“图画的语言,象征的描述”而出现的。

这就是梦的象征。陆游的上述记梦诗就是具有这种特点的作品,它与作者“旧之所履,昼之所为”的生活经验仍然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

在陆游生活的南宋朝廷中,始终存在着主战派和主和派两种政治势力的斗争。由于最高统治者的苟且偷安,主和派一直占居支配地位。秦桧、汪伯彦、黄潜善等投降派相继执掌朝政,只是在韩侂胄当政时主战派才稍微活跃了一个时期,不久就因北伐的失败,韩侂胄被杀,投降派史弥远又执掌了朝政。在主和派当政的长时期中,主战派的将领都相继受到排挤打击。陆游从入仕到任官,政治上屡遭挫折,时时感到压抑的痛苦。“丈夫有志苦难成”(《楼上醉歌》)、“中原机会嗟屡失”(《楼上醉书》)、“忧国心常折”、“百年终坎壈”,正是这种被压抑的思想的反映。雄伟的抱负久久难以伸展,报国的志愿长期遭受压抑,这些不能不在他的意识中留下深深的印记,而形成隐意识。因此,一当他处于醉中梦时,这种隐意识就匆匆化装夺门而出了。他夜梦臂踊小剑,正是上天授任,治国安民的象征。这从诗中用白猿翁授剑术之典可以看出。他的梦中化鹤,遨游太华,内隐的思想分明是盼望着给理想插上翅膀,飞到抗金前线,然而“天风浩浩”,投降派势力代表着最高统治者的意愿,不容他有实现理想的机会。他梦中骑鲸斗龙,正是诗人以身殉国、誓与敌人血战到底的斗争精神的象征。在陆游的梦游诗中,数量最多的是华山,华山是有其象征意义的。钱钟书先生曾指出:“陆游向往于古代产生在黄河、华山地区的‘名将相’、‘名臣’”[13]这是其一。他在《山南行》诗中曾提出过自己的主张,认为收复中原,必先收复关中,占领长安,控制西北,以此为根本,然后再图恢复大计,这是其二。华山扼守关中,虎踞西北,位于五岳之尊,现在却沦为敌,这是其三。可见,他一次次梦到华山,是有着复杂的内隐的思想的。华山作为祖国西北领土的象征,凝聚着血泪和希望。

在陆游的晚年,即开禧二年,写有一首记梦诗《二月一日夜梦》,梦中他遇到一个奇士,他们志同道合,相知恨晚。这奇士精忠为国,志存恢复,他精通军事,善察天文,运筹帷幄,稳操胜算。这个奇士到底是谁呢?朱东润先生认为“正是他自己的影子”[14]这话很对,惜未陈述任何根据。其实这就是梦的转移作用。即把被压抑的观念所有的情调,移注到另一个对象上去,使它在梦中占重要的位置。陆游一生志在国家恢复,仅仅作为诗人,他是感到悲哀的。这点,他在《剑门道中遇雨》一诗中的自嘲“此身合是诗人”表现得十分清楚。他自比伊尹、吕望,他缅怀李广、刘琨,他步武韩信、诸葛亮,他希望自己成为拥兵百万、叱咤疆场的将帅,这种种愿望,都集中地移置于“奇士”身上,在梦中出现了。“奇士”的形象正是作者理想的化身。这正是梦的象征的妙用。

梦的象征作用为艺术创作提供了良好的表现方法。艺术是离不开形象的,诗歌中的比兴、用典用事,其实质都是通过形象的暗示,表达更为广阔的思想意义。象征是化抽象为具体、寓思想于形象的方法,是形象与意义分离的现象,惟其分离,才使诗风含蓄蕴借、耐人寻味,才使我们有了驰骋想象,类比思味的余地。梦的象征的这种特色,终于被人们所认识,千百年来,在诗人作家的笔下,梦境的抒写作为表现理想或欲望,作为塑造人物性格的手段,被广泛地运用于作品中。施耐庵写了“宋公明梁山惊恶梦”,汤显祖写了杜丽娘游园惊梦,曹雪芹写了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鲁迅写了阿Q的梦中造反。无价值的生活之梦在艺术中被待为上宾,这与象征的宽泛性和不确定性是分不开的。

赵翼曾说,陆游记梦诗“核记全集共九十九首,人生安得有如许梦!此必有诗无题,遂托之于梦耳”[15]问得有理,推论却可商榷。

人生到底能有多少梦?这个问题是赵翼的时代所不能回答的。而现代科学的研究成果却已经证实,人每天都要做梦,人人都在梦中度过一夜,只不过有的记住,有的记不住罢了。梦是脑细胞活动的结果,根据脑电波的研究,人类的睡眠中脑细胞呈两种状态:一是快波睡眠,一是慢波睡眠。正常睡眠时,二者交替进行。而梦的记忆与脑电波活动频率密切相关,慢波睡眠之末,快波睡眠开始之前醒来,梦的记忆率最低,只有百分之五。快波睡眠刚开始不久便醒来,梦的想起率可达81%,进入快波睡眠五分钟之后醒来,梦的记忆率则可达90%,二十分钟后可高达94%。[16]所以我们有时做了梦了然无知,而有时梦醒则梦境历历在目。陆游年十七、八便有诗名,至嘉定二年(1210)“六十年间万首诗”,其中记梦诗据中华书局1976年版《陆游集》有近120首。以60年之光阴,人生做一百多个梦,本不为多,虽非每梦皆记,但人一年决不止做两个梦。可见赵翼之问,本无多大道理。

再说“有诗无题,遂托之于梦”,似也不尽然。这只要看一看诗题,事情就很清楚了。在陆游记梦诗中,往往诗题和诗互为补充,构成一个完整的统一的艺术意境。这些诗题,长短不一,简洁精炼。有的可以独立成篇,视同优美的散文,如“夏日昼眠,梦游一院,阒然无人,帘影满堂,惟燕蹋筝弦有声。觉而闻铁铎,风响漻然,殆所梦也邪,因得绝句。”这当不是先有诗而后能编造出此题的。也有的明白标示了夜梦的时间,如“丙午十月十三夜梦过一大冢”、“癸丑七月二十七夜梦游华岳庙”等。还有的着重指出:“所书皆梦中事也”,“终篇而觉不遗一字”,“既觉仅能记一二”。显然,这些诗都是有梦作基础的,并非“有诗无题”而“托之于梦”。应当指出,陆游的梦诗基本上都是有梦作基础的。他曾自言:“老夫暮年少嗜好,但愿无事终日眠”,喜欢睡觉,这是多梦的基础,事实上他也多次说到自己多梦:“自春来数梦至阆中苍溪驿,五月十四日又梦”。他甚至发出疑问:“世事纷纷触眼新,何由常作梦中身?”他追求“是醒是醉人莫测,非梦非觉中了然”的境界,这种非梦非觉的朦胧状态是最容易出现幻觉和梦境的。因此一与他一贯的报国热情和壮志难伸的苦闷结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他的一系列的梦,也促使他写下了一系列记梦诗,这是不足为怪的。

但赵翼何以会提出这种看法,却值得探讨。他认为“有诗无题”可以“托之于梦”,实际上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个问题,即梦的思维方式与诗的表达体系是相通的。在他看来,陆游的这些梦诗,都不是真实记梦,没有梦的客观基础,而不过是借助于梦境来表现现实和抒发情感。他说的“有诗无题,遂托之于梦”,是说心中有了诗的意蕴(或已“先得佳句”)而没有明确的主题(或“后标以题目”)便借助于梦的形式来概括。因为梦是通过梦象(图画的语言、象征的描述)表达内隐的思想的,而这种形式正与诗歌艺术的表达特征(用形象表现思想和情感)相吻合,因此它才使“托之于梦”有了实现的可能。

但是,赵翼并没有能够深入阐述这个问题。事实上,梦象与诗中形象并不是对等的关系,梦中模糊的意象还不等于艺术,它只为诗中形象提供了“物质基础”。梦,也只是触动创作灵感的契机,或者说激起创作冲动的条件。诗人一旦从梦中醒来,如果他处在快波睡眠之时,对所梦还历历在目,那么他很快就会将梦与现实结合起来,无意识的梦象就逐渐向意识转化,进入陆机所说的“情瞳胧而弥鲜,物昭析而互进”的境界,梦象就转化为诗人所日夜追求的、符合他的审美理想的形象。这时,作者的大脑处于积极的活跃的状态之中,一方面,他会主动地去追梦,使本来模糊的、前逻辑的梦象逐渐清晰起来;另一方面,创作冲动很快调动起他本已具有的艺术表现力,使他处于欲罢不能的状况。这个过程,是梦到再构思的中间环节。从心理学角度看,就是心理动力系统的互相渗透、互相转让的过程。乘着这种“势”,诗人就能借助于梦的提示,将自己的理想,情感表现出来。这种作品与作者平时精心构思的作品具有不同的特点,它往往潇洒自然,似乎都是“天成”的,看不出雕琢的痕迹;同时梦是真情的流露,作为一种隐意识,它转化为形象,所包含的情感更具深度,使我们能更真切地了解诗人的内心世界,因而更具感染力。而且,来自于梦象的形象,使诗的风格更具浪漫的特色,有时甚至于离奇荒唐,这是源于梦的转移作用,而通过诗的象征手法所形成的。

由此可知,梦对诗歌创作来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材料,它对于寄托情感、表现理想、揭示心理、塑造形象,都具有重要的特殊的作用。

总之,陆游的记梦诗,正如他数千首爱国诗歌一样,表达了诗人挚爱祖国、复兴祖国的赤子之心,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同时,以梦的象征性手法,为后人表达理想、抒写怀抱开辟了另一条道路,丰富了浪漫主义的表现内容,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今天在我们加强爱国主义教育的时候,读读陆游的记梦诗,是很有现实意义的。

(原载《上饶师专学报》1985年,本次收进,部分文字作了修改)

【注释】

[1]S·Freud: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伦敦,1913年版,第103页。

[2]王符:《潜夫论》。

[3]钱锺书:《宋诗选》192页。

[4]钱锺书:《宋诗选》192页。

[5]《坟·娜拉走后怎样》,见《鲁迅全集》。

[6]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鲁迅译,《鲁迅全集》第十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北京版。

[7]《歌德与席勒的收信》,孙非译,巴黎1923年法文版,第四卷72-73页。

[8]转引自《美学》第一期第190页。

[9][清]李渔:《闲情偶记》。

[10]《审美特征》,卢赫特汉出版社1963年德文版,上册第89页。

[11]转引自刘文英文章《中国古代对梦的探索》此处参考了他的观点,特致谢意。

[12]S·Freud:A General Introuuction to Psychoanalysis纽约1920年版,第145页。

[13]《宋诗选》,第210页。

[14]《陆游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67页。

[15]赵翼:《瓯北诗话》。

[16]参考阮芳赋:《做梦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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