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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蛮子憋宝

时间:2022-01-2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但是张麻花说,这个故事就叫南蛮子憋宝,他听他爷爷讲的时候,他爷爷听他的爷爷的爷爷讲的时候,都叫南蛮子憋宝。可是,南蛮子憋宝的故事实在太多,为了区别其他,暂时附加了“芝城求仙”四字。去年娶了南树村李家姑娘为妻。夫妇二人尚无子嗣。掌柜夫人咬牙切齿道:“真你娘的活宝,南蛮子憋宝咋没把你憋了去!”

这是关于一本书的故事,本来可以叫某某书秘史;这是关于一个人的故事,本来可以叫某某人传奇。但是张麻花说,这个故事就叫南蛮子憋宝,他听他爷爷讲的时候,他爷爷听他的爷爷的爷爷讲的时候,都叫南蛮子憋宝。可是,南蛮子憋宝的故事实在太多,为了区别其他,暂时附加了“芝城求仙”四字。故事太古老,文中年代仅供参考,不过不影响成为他们家族最大的荣耀。

西树村的孩子们认为这是张麻花一生最好听的故事,每次歪脖老槐树下都有满堂彩。

明建文三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永平府丰润县净严寺前人山人海。今日既是集日又是庙会,好一派繁华喧闹之景。青石路两旁摊贩云集,这边吆喝:“新出炉的上细馃子一文钱俩。”那边叫嚷:“朱龙河红鲤鱼个个活蹦乱跳。”忽銮铃大作,数辆马车威武而来。高头大马皮毛赛雪,楠木车身熠熠生辉,引得众人驻足观望。卖黄瓜的年轻后生倒也识货,啧啧道:“天啊,今年的流行款!唉,这要卖多少条黄瓜才能……”

车水马龙,喧喧闹市。唯独一个摊位冷冷清清,百无聊赖。八仙桌蒙以青布,上书四个欧体大字:“代写书信”。桌上文房四宝整齐,摊主斜倚椅子恹恹欲睡。此人姓张名芝城,西树村人也。芝城刚过而立之年,青布方巾青布长袍,中等身材体态微瘦,黄白面皮,颔下无须。祖上书香门第,中道落魄,传到芝城一辈,书香十分早失了七分,功名无望,偏偏也不事稼穑,只好替人写写书信、状纸、地契一类的糊口度日。去年娶了南树村李家姑娘为妻。李氏尚能持家,只是颇有些河东狮吼,因家徒四壁,偶尔摔桌打碗以泄牢骚。多亏芝城每每和颜相劝,日子倒也算安生。夫妇二人尚无子嗣。

一日,芝城睡梦中突然惊醒,抹抹嘴角,茫然四顾。原本对面也有一家“代写书信”,上个月有一南方客商无意间寻得他案头一方砚台,惊呼绝世之珍,黄金二十两购之。有了黄金二十两,那厮一夜暴富,于是购房置地,哪里还会代写什么书信。平日里芝城跟他疯抢顾客,暗地里互相拆台,谁知如今人去摊空,竟觉几分惆怅。李氏知道了,大骂他没用,家里一筐砚台换不了一筐萝卜不提,没了争抢,生意照样惨淡,真是活该受穷。

时过正午,街道上行人车马渐稀。芝城早已腹响如鼓,收拾好桌椅条凳文房四宝,搬进身后的万兴永酒曲铺,再掏出两文钱递给伙计,算是寄存租赁费。掌柜夫人正毒打五六岁大的儿子,因他偷偷爬上木桶,往酒糟上撒尿。掌柜夫人咬牙切齿道:“真你娘的活宝,南蛮子憋宝咋没把你憋了去!”

出了酒曲铺,南风习习,吹得路旁杨树叶子剥剥作响。净严寺钟声袅袅,随后一片庄严诵经之声。净严寺俗称火神庙,每年此日,香客云集。僧人们吃过午斋,匆匆开始午课了。芝城听罢,饥肠辘辘之感尤甚,不觉加紧脚步。寺门外那个蓬头乞丐依旧席地而卧鼾声如雷,身旁粗瓷破碗空空如也。芝城照例从青布褡裢里摸出两枚铜钱抛向碗中。叮当声落,两枚铜钱悉数滚落碗底。

回到家中,芝城将青布褡裢交于李氏。李氏一摸,哼了一声道:“你还不如换身行头也到大街上去要饭。”芝城叹道:“唉,天平盛世,既无离人又无冤屈,娘子该高兴才是。”李氏怒道:“再跟老娘拽文,信不信我把饭菜泼了喂狗!快说,还有两个铜子哪里去了?”芝城连忙赔笑:“不敢不敢。我见净严寺外有个叫花子可怜……”李氏道:“我呸,叫花子都不如还充大户!一集俩大子儿,一个月下来就是十二个,够老娘扯几尺上好的花布呢,你是败家不等天亮!”

说话间夫妇二人走到庭院间草棚下吃饭。石桌上两碗白粥,一碟咸辣椒。说是石桌,实乃不知年代的石碾,一端埋于土中,一端露于土外。只因还算平整,便做了石桌。芝城道:“娘子,白粥里加点绿豆,祛火生津,天下美味也。”李氏又哼一声道:“我看你是王八看绿豆!”

李氏夹七夹八的责骂芝城早就听得惯了,并不在意,几口将白粥吃个底朝天,又沏上一壶细碎青茶。

正欲端杯,忽听见有人叩打柴门,芝城抬眼望去,只见一位商贾模样的中年人立在门外,衣着华贵气宇不凡,操着南方口音朗声道:“不知小哥能否行个方便,在下口渴得紧,路过府上打算讨杯水喝。”芝城连忙起身开门,请对方到草棚下落座。来客也不客气,将茶水一饮而尽,拱手道:“多谢小哥。”芝城还礼道:“先生哪里人氏,如何有雅兴路经寒舍?”南方客笑道:“在下泉州人士,于贵宝地小本经营多年。今日三生有缘,幸与小哥谋得一面。”芝城哈哈大笑:“先生说笑了,在下区区草根贱民,不劳错爱,一壶粗茶不成敬意。”说罢又将茶杯斟满。南方客连饮三杯,左手捻须,右手食指轻弹石桌,笑吟吟道:“在下瞧这石桌着实有缘,肯请小哥割爱,不知当否?”芝城道:“先生抬爱,小弟本应遵命,可惜……”南方客从怀中摸出一锭纹银放在石桌上,道:“这十两算是定金,纵是黄花梨木桌也足可购置十个。”芝城正要推辞,忽听得屋内浑家咳嗽之声,登时讷讷不语。南方客笑道:“小哥爽快,在下也不敢拖泥带水,再奉上纹银十两权作定金,明日辰时备车登门再访,顺便补足另一半酬银。”说罢来客又将一锭纹银放在石桌之上,拱手告辞。

芝城送客之后回草棚坐下,望着石桌木然不语。李氏从屋内走出,喜笑颜开,将两锭纹银捧在手中把玩不止,笑道:“老娘一声咳嗽就翻到四十两,早知道就装成肺痨了!前日我还嫌这破石碾子碍事,不成想是四十两雪花银堆在眼前。也罢,就算不如砚台值钱,也够置办几间新瓦房了。”

芝城却怅然若失,想起那石碾自打出生之日起便在院中,供幼时摸爬嬉戏,三十余年朝夕相处,陡生不舍之情。李氏知道了,大骂他迂,抱着金元宝要饭,跟钱过不去。

晚饭时分,李氏破例买了些豆腐菜蔬,又烫了一壶酒,拉芝城草棚下落座。李氏道:“想我入张家门来,终日缺吃少穿,好歹今天盼来出头之日。等那南蛮子再来时,你领他四处看看,若还有他相中之物,不妨一股脑全卖给他。”

芝城不满道:“家业传至我辈已是无颜面见祖宗,你若再变卖家产,叫我死后如何进得祖坟!”

李氏撇嘴道:“你当你们家黄土都是金子研的。我不过是卖些劳什子变废为宝,你倒拿祖宗来压我!”

芝城喝了几杯闷酒,觉得有些头重脚轻,早早和衣而卧,不消一刻鼾声如雷。李氏收拾停当也闩门就寝不表。

临近天明,忽听得屋外风声骤起,如群兽哀号。少顷愈甚,房脊窗棂毕剥作响。李氏惊觉,道:“莫不是地震?”

芝城道:“休要胡说,风来雨到而已。我且看看酱缸可曾盖好。”说完披衣出门。未几,忽听得芝城惊呼:“我的老天爷呀,要了亲命了!”

芝城纵是落魄书生,言行仍不忘圣贤之训,从来不屑市井粗俗之言。李氏知他定是受了莫大惊吓所致,隔窗颤声道:“到底咋回事,你,你别吓我……”

芝城怒道:“你个败家的泼妇!出来看看你造的孽!”

李氏惊得只剩一魂三魄,披衣出门,借星月残辉定睛观瞧。但见窗门户院果树瓜秧安然无恙,草棚也不差半分,只是棚下大洞赫然,石碾不翼而飞!

李氏呆若木鸡,良久喃喃道:“真让大风刮跑了?”

直待南方客驱车登门,李氏仍是嘤嘤地哭。芝城说罢来由,南方客禁不住仰天长叹三声:“天意,天意,天意也!”

芝城将两锭纹银呈上,惨然道:“既是天意,定是草民无福消受了。只是扫了先生的雅兴,失礼失礼。”说到此处,李氏哭声尤甚了。

南方客收了银子,悻悻朝草棚下拜了两拜,转身欲走。芝城道:“先生留步。既是你我俱无缘此物,其中根源先生可否告知一二,一个破旧石碾,如何值得四十两纹银?”

南方客犹豫片刻,叹道:“也罢,不妨讲与小哥听。府上石碾原本一文不值,只是它有幸巧得一份机缘。”

芝城奇道:“哦?不知是何机缘?”

南方客捻须道:“不知几百几千年前,石碾巧遇一得道仙猿。仙猿又恰巧便遗于石碾之上……”

李氏插言道:“啥叫便遗?”

芝城怒道:“就是撒尿,你个贼婆娘!”

南方客微微一笑,继续道:“仙猿所便之遗自为神物,不干亦不化,直渗到石碾之中!”

李氏颇觉失望,自言自语道:“我当什么宝贝,原来是渗了猴子尿的烂石头,丢了也不心疼。”

南方客正色道:“夫人怎敢出言不恭!那仙猿既已得道,自然仙及鸡犬。那便遗之物若被凡人所得,必将再续奇缘。”

芝城道:“请先生明示。”

南方客面露得意之色:“小哥可知齐天大圣的神通?不错,火眼金睛是也。凡人倘若饮得此物,双目也能入地三尺!”

李氏啧啧道:“那可好了,地下埋的值钱的东西,要多少有多少!你拿四十两银子来换,可真够奸猾的。”

南方客又一声长叹:“既然无缘,多说无益。在下就此别过。”

李氏急道:“先生别走啊,你再看看那老猴还尿在什么地方了!”

南方客摇摇头,出门上车。马鞭脆响,须臾人马皆无。

李氏哭骂不止暂且不提,单说芝城目送南方客走远,只身来到后院柴房,几下拨开柴草,那不翼而飞的石碾赫然在目。

原来,夜半芝城南柯一梦。梦中一须发皆白的老者,捧着粗瓷碗来到床前,似笑非笑,说了四句偈子:

敝帚是家传,积善有福缘。黄白俱无用,逍遥天地间。

言罢,老者放下瓷碗,蹒跚而去。老者面目模糊,倒是粗瓷碗甚是眼熟,竟与净严寺前乞丐的破碗一模一样。

一梦醒来,芝城困意全无,四句偈子反复吟诵,仍不解其意,似乎隐藏莫大玄机。只是南方客定金已付,李氏求财若痴,芝城一时无计可施。隐隐听得屋外风起,忽生一计,乃趁月黑风高李氏熟睡,芝城用铁镐将石碾刨出。所幸石碾本不甚重,又残缺不全,一人之力勉强为之。石碾藏至柴房,再以扫帚清除痕迹,芝城回房佯睡。俄而风紧,李氏惊觉,芝城顺水推舟,故有上文。

回味南方客说的石碾由来,芝城直觉得冷汗涔涔。趁李氏哭骂,芝城再入柴房,以斧凿击之,石屑落处,果见碾心有一石窝,饭碗大小,滑腻如脂,内有半窝清水,无色无臭,清洌可人。芝城暗道:“莫非那人所言非虚,此真仙猿之遗?”迟疑之间,遥闻李氏喝骂,芝城慌忙稽首三拜,口道:“晚辈芝城一不羡乌纱二不求黄白,既是高人梦示,在下随缘便是。”于是躬身一饮而尽。那味道与井水并无两样,唯稍稍清凉而已。听李氏喝骂得紧,芝城急忙将石碾用柴草掩好,便出了柴房。

此时日过三竿,暑气渐生。芝城尤觉腹内生火,酷热难耐。李氏道:“喊你半天跑哪儿去了,赶紧把那个坑填上!哟,你的脸咋跟猴屁股似的,老实交代,偷着干啥去了?”

芝城倒也不言语,踉踉跄跄走入屋内,一头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李氏呼天抢地,急忙到镇上寻来郎中。那郎中把脉半晌,沉思道:“张相公脉相四平八稳,呼吸深厚有力,应该并无大碍,待他一觉醒来自然万事大吉。”

芝城这一觉直睡了三天三夜,第四日清晨悠悠转醒。李氏道:“你个挨千刀的吓死老娘了,偏得了这睡觉的怪病,这几日呼噜山响,怎么都唤不醒!”

芝城此时酷热之感尽祛,倍觉神清气爽,他只道是寻常一样一觉到天明,伸伸懒腰道:“娘子,我腹中饿得紧了,快煮些白粥与我吃。”

李氏又喜又怒,道:“你平安无事自是上天保佑,可家里昨晚已然断了炊,你若是再睡不醒,耗子也该饿死了!”

芝城起身下床,舒臂伸腰,竟然比平日身轻如燕,暗自喜不自胜,于是躬身施礼道:“娘子好生粗心,西厢房里竹柜第三层瓦坛中尚有糙米半升,权作应急之用。”

李氏拍拍脑门道:“是了是了,前几日对门宋嫂还的,不说我端的忘记了。你这挨千刀的记性倒好!”

芝城吃过早饭,推说出门散步,急匆匆赶往净严寺。时值初夏,卯时天光大亮,店铺开张,车马川行。净严寺寺门大开,起早的香客早已进进出出,只是门前早没了蓬头乞丐的身影。芝城走至乞丐往日卧身之处,凝神片刻,似有所获。但见他揭起一块青砖,揩去松土,缓缓拿出一只粗瓷破碗。那碗正是蓬头乞丐之物,与梦中所见亦无二样,碗底有四行蝇头小字:

敝帚是家传,积善有福缘。黄白俱无用,逍遥天地间。

原来,南方客所言非虚。芝城饮过仙猿之遗昏睡三天三夜,醒后神清气爽身轻体健之余,尤其双目如炬,地下三五尺,方圆百十丈,纤尘飞落,蝼蚁爬行,无不看得清清楚楚。

芝城亦喜亦忧,亦惊亦怕,颤巍巍将粗瓷破碗揣入怀中,木讷讷恍恍然信步慢行,不觉沿朱龙河畔一路踯躅向北。

小满刚过,朱龙河碧波荡漾,两岸青草丛生,野花斗艳。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卷起裤管在没膝的河水中摸索,不时低声啜泣。芝城问其故,少年道:“我因耍得兴起,不慎失手把镰刀丢到河里,回去不免让我娘喝骂。”果见岸上竹筐倾倒,框内青草未半。芝城笑道:“你这娃娃也忒粗心,不怕利刃伤了手足,身后三尺芦芽处摸摸看。”那少年依言行事,果然寻得镰刀,乃破涕为笑:“先生好眼力,多谢多谢!”

芝城继续前行,不过百余步,见二老者在一棵古树下对弈。二老并不执子走棋,却仰面对着古树指指点点。芝城上前搭讪,二老道:“我二人树下对弈多年,今日才有幸知晓,原来这树冠颇像一只凤凰。你瞧,那树冠南端翘而前伸,酷似凤头昂首鸣叫,两侧枝叶舒展,郁郁葱葱,尤如双翅欲飞,北端枝叶蓬松,活像凤尾低垂。”

芝城叹道:“端的栩栩如生,真凤凰树也!依晚辈推断,树根当如凤爪,才全应了凤凰之名。”

二老面面相觑,道:“不敢掘出来验证,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芝城笑而不语,拱手作别。又行了一里许,地势渐渐由高及低,甚为开阔,几亩麦田吐穗生浆,碧莹莹的煞是好看。麦田旁砖瓦木材齐堆,三个壮汉举镐扬锨,大有开基造屋之势。芝城看罢镐锨举落之处,朗声道:“三位兄台讨饶了,府上大兴土木,怕是有顽石作梗,不妨北移六尺为妙。”

那三人冷言道:“要你多事!”于是低头劳作,置若罔闻。

芝城摇头叹息,正待多言,忽闻远处人声嘈杂,乃循声而去。

原来众人围在一口石井前,方才将一落井孩童捞起。那孩童落井之后,并未下沉溺水,竟浮于井水之上,有惊无险。有人道:“这井奇了,一年四季地涌而出,三伏不浊三九不冰,瓢舀可饮之,甘甜可口。”又有人道:“这还不算,我用此水,一升黄豆可以多出半盘豆腐,烧开喝茶都不起水垢。”再有人道:“那有何稀奇!以此井之水研墨,墨研得稠了,也拉得开笔,研得稀了,亦不会污纸,昔日赶考应试之人都愿自带此水,以备研墨之用。”

芝城听得真切,知是众人又在叹瓢舀井之奇。他也曾多次品尝此水,确乎堪比甘泉。此时只听有人说道:“瓢舀井这般神奇,怕是井底住着龙王吧。”闻听此言芝城心头一动,躬身上前定睛观瞧,正色道:“井底龙王未见有,三足金蟾也称奇。”人群中有人认得芝城,笑道:“你不替人写状纸书信,怎么跑到这里信口雌黄!”芝城也笑道:“见笑见笑,在下告退,在下告退。”转身欲走,忽被人挽住胳膊,原来是方才的三位壮汉。那三人道:“先生请借一步说话。”于是将芝城拉至清净角落,拱手拜道:“我弟兄三人肉眼凡胎,刚才得罪先生,万望恕罪。拜求先生尊姓高名!”

芝城道:“三位兄台何出此言?”为首的道:“我韩氏三兄弟原本山东枣林庄人氏,为求生计流落到此,预备造屋定居,适才不听先生金玉良言,惭愧惭愧。”芝城微微一笑:“想是在下误打误撞碰巧言中而已,何足道哉。”为首的拱手再拜道:“若我韩氏从此世居此地,先生有何高见?”芝城举目四望,还礼道:“在下窃以为此地土地膏腴,风调雨顺,适于稼穑安家。在下西树村草民张芝城是也,先生二字愧不敢当。”为首的喜道:“此地东有东树村,西有西树村,南有南树村,我弟兄三人欲立此地为北树村,不知张先生尊意允否?”芝城颔首道:“甚好,甚好。”

他日北树村韩府故居扩建,掘出六尺巨石供于祠堂之内。此乃后话也。

话说芝城得此神功,牛刀初试,喜从心来,又唯恐天机泄露,故佯装平常,每日只在街上出摊,仍操旧业。

这日,一盲婆婆经儿媳搀扶,上前求一纸状子,状告亲生儿子抛妻弃老。

芝城道:“状纸倒不忙写,只是如何抛妻弃老,在下愿闻其详。”

那娘子怀抱婴儿哭泣不已。盲婆婆道:“老身我六十有八,本该颐养天年。可惜家出孽子,滥赌无度,上月输了牛这月输了马,今日又强抢房契,要让我这一家老小流落街头。老身我万般无奈,拼了老脸来报官,列位见笑了。”

旁边早有知情的路人答话:“他人家事我本不该多嘴,但那厮多年嗜赌如命,连给老妈妈医眼疾的银子也输个干净,要不然老妈妈怎会可怜至此!”

也有人冷笑道:“哼,现在写状子有什么用,房子怕是已然易主了!”

众人议论声中,那娘子只顾哭个不停,盲婆婆也木然无语。

芝城道:“不知令郎耍的是何种赌术?”

旁边道:“大北街的赌场不都是猜大小么!”

芝城又问:“如何叫做猜大小?”

旁边道:“竹筒里摇三个骰子,一到十是小,十一到十八是大,点数相同的唤做豹子。这般时候了,张先生倒有好兴致!”

芝城沉思片刻,道:“老妈妈暂且坐下歇息,待我把令郎请过来说话。”

众人道:“张先生好不自量力,他老娘愁瞎双眼尚要流落街头,你算哪根葱?”

芝城道:“若拉他出来不成,再写状子不迟,劳烦几位照看桌椅。说罢起身而去。”

有人道:“张先生心眼不错,可惜到底有几分酸气。他若拉得那厮出了赌场,我请大家吃正宗的上细点心。”

有人道:“上细点心值什么,我请几位上福盛楼吃八大碗!”

有人道:“福盛楼的八大碗确是有名。不过,吃了八大碗,哪个愿拜老妈妈为干娘?”

忽有人道:“若他空手而归呢?”

众人齐道:“不给状子钱,再把这些烂桌椅拆了当柴烧!”

万兴永酒曲铺伙计道:“且住且住!这是他租了我家的,还不曾给铜板呢。”

众人哈哈大笑。

约莫一顿饭功夫,遥见芝城领着个高瘦的汉子前来。那娘子失声道:“正是我家相公!”

那高瘦汉子走到盲婆婆身前跪地便拜,额头触地,砰砰作响。盲婆婆哼了一声,将头歪向一旁,只字不语。

众人奇道:“啊哟,张先生神人也!是何高招,快快说与我等听!”

芝城笑而不语,只顾低头看那高瘦汉子磕头。良久,芝城道:“且住。”那汉子颓然倒地,痛哭不止。

芝城从袖中掏出一物,双手递给那娘子,道:“请问此物可是尊府房契?”

那娘子查看一番,道:“正是。”

芝城道:“老妈妈,我与令郎有君子之约,现将此物完璧归赵。”

盲婆婆颤声道:“到底是何原委,请先生明示。”

芝城笑道:“烦请令郎代言吧。”

那高瘦汉子稳住气息,以袖揩面,只听他说道:“我方才被这人赢了房契,这人说只消我给老娘磕三千六百个响头即可归还。还有,每次去赌场前要给老娘磕三千六百个响头方可出门。娘亲在上,不肖孩儿方才磕头之中,娘的恩情历历在目,儿的恶迹如梦方醒,不敢求娘宽恕,只好再拜。”

盲婆婆将他扶起,一家人相拥而泣。

众人之中,有人去买点心,有人去定酒席,也有个姓马的屠户躬身施礼,拜盲婆婆为干娘亲。他日高瘦汉子入伍从军,屡立战功,被封为三军十三勇士之首。后战死沙场,追封为坚将军。马氏为盲婆婆养老送终。此亦后话也。

众人追问赌技。芝城正色道:“此乃天意也,老妈妈一家注定不该流落街头。尔等求此旁门左道之术,莫不是也要抢夺房契抛妻弃老不成?”众人信以为真,个个无语,怎知他神目之力,岂竹筒可当之矣!随后芝城推说惧内,不敢擅自饮酒,只身回家不提。

说话间夏至已过,自得仙猿之遗颇有月余。芝城守口如瓶,众人不觉其异,但因其仗义疏财,又每每运气不赖,却也日渐有些名气。每日人来客往,时时门庭若市。故生意兴隆,收入陡增,李氏窃喜不已。

六月初二,细雨绵绵。街上冷清,行人稀少。芝城唯恐湿了纸张信笺,也早早收了摊。只是天色尚早,若空手而回,怕又惹得李氏喝骂,早听说南城外文房铺开张,上好的湖州狼毫不过十文钱三支,买一些再回家不迟。

芝城穿了草鞋,掖了布袍,擎了油伞,沿朱龙河一路南行。放眼望去,但见:

天水一色,浓云生长脚;阴雨半分,碎雨敲碧荷。

细浪起时,乳燕开新翅;芦苇浅处,老叟钓烟波。

河中心预备撒网的渔夫,有几个认得芝城,停楫问道:“张先生,都说你识得鱼讯,你且看看,我这一网撒向何处啊?”

芝城笑道:“哪里有鱼,早避雨吃茶去也!”

渔夫道:“先生真会说笑,鱼哪里会避雨吃茶!”

芝城笑而不答,只顾擎伞前行。不消一刻文房铺近在眼前,牌匾上书四个靛蓝大字:“天慧文房。”

阴雨之故,店铺内生意冷清,只有三五个客人买了文房四宝在一旁蘸墨试笔。芝城也选得几支毛笔,在临窗的木桌上欲试笔锋。无意间见窗外雨雾中一座青石拱桥,端得古色古香,俊秀雄奇。桥拱上方石匾上依稀可见“鸡鸣桥”三字。芝城识得此桥,幼时多次桥上玩耍,却不知何朝何代所建,倒是听过传说云:五更天,早客出行,尝空闻桥下雄鸡报晓,却无鸡可寻。奇哉奇哉!

芝城一时兴起,随手写下鸡鸣桥三字行草。正端详间,忽闻身后有人道:“好字,好字!”

芝城回头看去,原来是掌柜捋须微笑。那掌柜又道:“足下运笔洒脱,笔力遒劲,着实难得。可惜仍不及刘家三郎一半也!”

芝城道:“区区在下乡野之人,偶靠涂鸦糊口度日,贻笑大方倒也不足为奇,却不知那刘家三郎何许人也?”

掌柜道:“那边的少年便是。”

芝城依掌柜所指处望去,但见一少年不过十二三岁年纪,生得身材修俊,眉目清奇,亦书鸡鸣桥三字。鸡鸣二字已然写罢,正写桥字下面的口字。看那是魏碑笔法,朴拙险峻,颇具大家之风,断然不若出自少年之手。待口字封口儿,众人喝彩声骤起,芝城也不禁拍手称奇。

掌柜朗声道:“三郎书法我等望尘莫及也。却不知唐诗宋词之中鸡鸣二字有何典故?”

那少年搁笔抱拳,沉吟道:“温飞卿《商山早行》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正应了这鸡鸣桥的掌故。唯此鸡非彼鸡,空闻报晓而已。”众人闻听啧啧不已。

说话间那少年收拾笔墨,拱手告辞。芝城忙道:“公子诗书造诣超群,他日必成大器,敢问尊姓大名?”

那少年随口念了四句打油诗径自去了。打油诗云:

鸡鸣桥下鸡报晓,雨落岸边雨生潮。

谁人枕剑五更起,刘家三郎字子高!

余下众人坐下来议论刘三郎英才年少,掌柜也端上茶来。芝城见时候不早,告辞出门,独自漫步鸡鸣桥上。神目过处,惊叹原来如此这般。见左右无人,和那三郎打油诗,低声吟道:

鸡鸣桥下鸡报晓,金为羽来玉做腰。

只因躲避凡间事,偶为书生唱蟒袍。

芝城唏嘘一番,擎着油伞悄然归去。不料岸边绿柳荫处划出一叶小舟,不偏不倚泊在鸡鸣桥下。篷布轻挑,露出一张脸来,不是那南方客是谁!

那南方客自非常人,早看出桥下端倪,听芝城吟诗,方恍然大悟。是日午夜,南方客独自掘出尺二金鸡一具,连夜赶往泉州,后不知所终。自此,鸡鸣桥鸡声绝迹,镇上老小皆怅然不已。

事后芝城叹道:“他与我仙遗,我还他金鸡,从此两不相欠。桥下尚存金卵一枚,他日必有金鸡再啼。只是我惹得众人嗟叹,他日必有所损矣!”

万事万物,不论金鸡微尘,苟存凡目之外、泥土之里,皆自有其理,倘强袭逆扰,往往烦恼自寻。自鸡鸣桥失了金鸡,芝城终日寡欢,得神目之喜几荡然无存。每日本分出摊写字,回家将青布褡裢交予李氏。偶得金银细软埋于土下,亦视而不见。

转眼流火西沉,露水挂衣,四野稻米金黄,菽谷飘香。李氏道:“村西田里八分谷子可以割了,免得家雀偷吃。只是这几日我身子乏得紧,下不得田,你且替我收拾了庄稼罢。又不是秀才,哪个爷们像你只晓得写字研墨!”

芝城磨了镰刀,带了草绳,懒洋洋去往田里。因家家谷子一个模样,竟一时寻不到自家谷田,问了数个同村农人方挥刀割谷。直到临午时分,别人割罢打捆,或车或马运了个干净,芝城只割了十之二三。

旁人打趣道:“张先生岂可抛了诗书,跑到谷田里荒废时光?谁见得状元郎做这下三滥的营生!”

芝城笑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不见夫子,何谈状元!不忙不忙,在下慢工出细活哩。”

日升正中,众人走净。芝城寻得田埂上一块青石,便坐下来歇息擦汗。陡然间觉得四周围金光闪烁。四下打量,那金光竟出自脚下!定睛观瞧,原来青石下三四尺埋得一个黄木盒子,那金光正是从盒子里透将出来。

芝城暗忖:“兀那金光,竟敢在我屁股下造次,未免欺人太甚。我若不将它掘出来瞧瞧,定引得他人耻笑。”四顾旷野并无二人,于是将青石移开,以镰刀并手,掘出三尺多深,果见一尺见方的黄木盒子,无纹无款,亦不甚斤两,看不出年份近古。木盒外有铜皮锁一枚,触手即落。微掀盒盖,但闻盒内嗡嗡作响,依稀见白乎乎一团物什夺缝欲出!芝城慌忙将盒盖拍实,小心翼翼将手沿窄缝探入。那物什正如鸟飞鼠窜,忽手指触碰,便安然不动。芝城心若擂鼓,汗如雨下,咬一咬牙,将那物什抓了个结实,缩出手

来一看:

白纸泛黄,古色古香。

厚不盈寸,无款无章。

亦图亦文,相得益彰。

玄妙种种,尽收其囊。

原来是一本书。芝城双手将其翻转,但见封皮上写着四个小篆:

奇门遁甲

芝城惊愕良久,隐隐觉得此书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填了土坑,揣了木盒,早顾不上满地谷子,一溜烟跑回家中。

却说那李氏身子不爽利,将午饭勉强备好,便回房昏昏睡着,醒来早过未时。灶间饭食未动,院子里谷子跺得齐整,却不见芝城人影。正巧宋嫂过来串门,一见谷堆便惊道:“哎呦!刚才听我东家说,你家芝城只会写字不会农事,大半天谷子也没割上小一半,我正过来问问要不要帮忙。哪知你家早收了工!我这就去骂那又瞎又呆的败类!”说完气冲冲的去了。

李氏喊了几声,但见芝城从柴房慢吞吞地出来。李氏怒道:“你鬼鬼祟祟的,在柴房里孵窝么!”

芝城正色道:“夫人,请屋里说话。”说罢,恭恭敬敬地把李氏让到屋中椅子上端坐,芝城躬身施礼,又道:“夫人,为夫有一事相求。”

李氏道:“你个挨千刀的,才赚了几个大子儿就想纳个小不成?”

芝城道:“非也非也。芝城偶得机缘,需清净一人柴房之内做些小事。期间需夫人照料。详情夫人切莫多问,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为夫自当悉数相告。芝城所为,断非不仁不义之事,此乃天机,万望夫人守口如瓶!”

李氏捶床道:“你个现世宝!这一个多月,让老娘去哪里喝西北风!”

芝城从怀中掏出一粗瓷碗,道:“夫人莫慌,有此物相佐,定衣食无忧矣。”

李氏道:“亏你个死人想得出,要老娘要饭么?”

芝城道:“夫人有所不知,你将此物放至西厢房东南隅,每日辰时丢两个铜板于其中,午时再看,必有惊喜。此外,依为夫所见,夫人已身怀有孕,断不可操劳筋骨,亦忌大动肝火。凡事只待七七四十九日后再说不迟。”

原来芝城得奇书回家,躲在柴房研读,方一个时辰,便得搬运之术,将田里谷子运至家中。窃喜之余,乃悟此书精深博大,他日学成,妙处不可限量。故依书中所言,闭关清修四十九日。

李氏见芝城心意已决,虽怒火中烧亦于事无补也。遂依芝城之言,第二日辰时将两枚铜钱放入碗内,午时再看时,居然铜钱满钵,细细数来,也有百余枚之多,足够一日柴米之需,喜得她手舞足蹈,似癫如狂。芝城只将柴房开一扇小窗,以备李氏端入茶饭,端出便遗。乡人问起,李氏推说芝城走访远亲。无人时敲门问话,芝城皆不应,惹得李氏喝骂不提。

一晃已到闭关第四十八日清晨,芝城开门而出,四体清瘦,神采飞扬。李氏迎上前喜道:“你个狠心贼定莫不是憋不住了,怎么提前出世了?”

芝城道:“夫人莫急,大功尚未告成。今乃集日,我买些物什去去便回,夫人不可擅入柴房,切记切记!”说罢飘然出门。

李氏如冰水淋头,不由得又怒又悲,垂泪自语道:“狠心的废物!明知老娘我怀了身子,却把我孤儿寡母的撇有月余。却不知这厮神神叨叨做了些什么,老娘偏不信邪,倒要看看他搞什么把戏!”说罢破门而入。

但见柴房虽小,却也不甚凌乱:砖石上架起木板为床,床上柴草为褥。床下有一黄木盒子加了锁,除此别无他物。

李氏道:“挨千刀的狠心贼!定是这盒子里藏了古怪,让他痴迷癫狂了月余。老娘今日非看个究竟!”说罢手起石落,砸开铜锁。沿缝隙瞧去,盒子里一团白物嗡嗡乱响。李氏一慌,盒盖掀翻在地。那一团白物见风,竟蜂涌而出,满屋子白乎乎地乱飞乱舞。李氏骇得双腿发抖,双手抱头,嘴里连呼救命。那白物飞舞了一阵,顺门缝不一刻逃了个干净。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芝城来到集市之上,免不得有熟识的人上前寒暄。先是北树村韩氏兄弟要拉去喝酒,再有凤凰树下的老者相邀评论棋局。那日朱龙河畔失了镰刀的少年正卖菱角,硬要奉上几枚尝鲜。姓马的屠户生意正火,盲眼婆婆在他身后笑眯眯地喝茶。芝城谢过众人,只顾前行。他一不买唇齿留香的上细点心,二不买朱龙河里鲜活的鲤鱼。当日卖黄瓜的年轻商贩,因时节变换,早改行卖了杂货,正痴呆呆望着路上的马车自言自语:“天啊,今秋的流行款,这要卖多少桶桐油才能……”

芝城驻足道:“老板,来一桶上好的桐油。”

那后生看得入神,芝城叫了三两遍才应声。芝城因笑道:“车马端的气派,车上银子也丰足。可惜主人病入膏肓,家人急匆匆赶往城外接郎中去也,却只怕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人家正羡慕你力壮身强哩!小哥可愿以阳寿换金银乎?”

芝城拎了桐油美滋滋地行至半路,陡然见一团白物飘飘荡荡而来。芝城心头一惊,暗呼不妙。眼看白物飘到头顶处,忽惊雷四起,一阵晴日之雨当头浇下,那白物转瞬如烂泥跌落于地。路人好奇围上来观看,原来是些纸人纸马因湿了雨水一地狼藉。

众人散去,只留芝城一人,木讷讷仰天叹道:“天意如此,真报应也!”

原来芝城读了奇书,早学得占天卜地、求仙修真之术。依书中所示,学成全书之后,剪之为纸人纸马,涂以桐油,再念咒语,即得真人真马,不惧风腐雨蚀,他日位列仙班,自有千军万马差遣。可惜今日功亏一篑,莫非鸡鸣桥下失金鸡之报应乎?

芝城苦笑三声,丢了桐油,赶赴家中。李氏见了芝城自然哭诉不已,谩骂不绝。芝城道:“夫人休得哭闹。且听我慢慢道来。”于是便将诳南方客、得仙猿遗、目地下物、学旷世书诸事娓娓说来。直听的李氏目瞪口也呆。芝城又道:“夫人腹内双子,或商或仕皆能大成,必有金银塞屋子嗣满堂之富贵。粗瓷破碗乃传家之珍,碗底偈子可做张氏家谱也。怎奈芝城自此不比凡人,无福消受,只往湖山云水见去也。你我若缘分未尽,他日自可重逢。”言罢芝城轻笑三声,须臾踪影不见。

时日变换,斗转星移。忽一年朝中政变,河北、山东一带烽烟四起。各郡县纷纷征召丁壮,以备兵事。未数个月,一支兵马来到镇上,驱散僧众,强驻净严寺。但见兵马战车似水,刀枪剑戟如林,百姓无不人心惶惶。

这一日,万兴永酒铺里来了一主二从三人。随从身壮如塔,肚大腰圆,腰间佩戴利刃,一身皂袍,须髯如针,活脱脱凶神恶煞一般。那主人三十多岁年纪,白衣白袍,纸扇纶巾,一副儒雅书生模样,只是剑眉飞扬下颌如削,英气逼人不怒自威。

掌柜一见便知来者不善,高声唱个喏,亲自过来招呼道:“小店自酿曲酒十里飘香,三位客官坐下来品尝,还是打一些带走?”

白衣书生低头把玩纸扇的翡翠玉坠,幽幽道:“鄙人滴酒不沾。只是方才瞧见贵店牌匾写的精致,有意拜访这位高人。”

掌柜面露难色,道:“这个,这个……”

左边的大汉豹眼一瞪,哼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锭纹银,足有五六两,啪地拍在桌子上。

掌柜喜笑颜开,连声道:“客官稍等,写牌匾的书生刘三郎才出门不久,料也走不多远,小可马上差人找寻,去去便回,去去便回。”

掌柜唤来小二耳语几句,那小二便一阵风也似的去了。掌柜又亲自上茶,伺候那三人坐定。忽听有人道:“非牛非人,亦牛亦人。牛因人贵,人因牛尊。”那声音本也低沉细缓,却又近如耳边,那三人四下寻去,但见东南隅一酒客伏案昏睡,又梦呓道:“非牛非人,亦牛亦人。牛因人贵,人因牛尊。”

左右随从道:“主人岂可受那下三滥的聒噪,待我等为他解解酒!”

白衣书生剑眉微蹙。低声道:“这人非同小可,不得造次。且听他说的,牛字加个人字,不是朱字是什么!”

三人正低语,只听那人又道:“四哥,四哥,小弟想你想得好苦!”三人听罢大惊,左右随从道:“主人,其中恐怕有诈,那厮因何连您的排行都知晓?”

白衣书生定了定神,朗声道:“莫不是他乡遇故知?明人不说暗话,敢问足下尊姓高名?”

那人仍昏睡不醒,喃喃道:“青燐白骨,怵惊心目。怜我燕赵,焉有遗孤?”

左右随从颜色大变,仓啷啷亮出兵刃,怒喝道:“奸臣贼子!今日自投罗网,正叫你插翅难逃!”

原来,那白衣书生不是旁人,乃大明燕王,太祖四太子朱棣是也!建文帝登基,大有削藩之势。燕王以诛奸臣、清君侧为号兴兵造反,史称“靖难之变”,百姓唤作燕王扫北。燕王为造声势,偶有屠城之举,河北郡县尸骨成堆,故有民怨:“青燐白骨,怵惊心目。今燕王亲耳闻之,如何不怒!”

但见利刃落处,寒光闪闪。咄咄两声,那人已然中招。定睛看去,却原来斫中一把条凳。忽听得有人念出四句打油诗:

燕子归去满庭秋,

王孙有情自可留。

扫却满地相思叶,

北望浩渺一孤舟。

燕王听得明白,此乃四句藏头之诗,说的正是燕王扫北!抬眼四顾,却见那人西北之隅伏案昏睡。燕王大骇,转身向掌柜喝道:“那厮何方妖人,快快如实招来!”

掌柜早已两股战战面如土灰,颤巍巍道:“看那模样像当年求仙远走的张芝城,不想今日还乡,失敬失敬。”

燕王夺过利刃在手,架于掌柜脖颈之上,哈哈大笑:“区区妖术,也敢戏弄本王,再不出来受死,我便叫这人血溅三尺!”

忽闻哎呦一声,昏睡酒客连同左右二从皆消失不见,眼前幻做十余个一模一样的掌柜,一齐跪地痛哭哀求:“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燕王大惊,手中利刃几欲把持不住,心中暗忖:“此人莫非真乃仙人也!”

此念一出,风吹窗棂作响,但闻半空中有人轻笑三声道:“谢主隆恩!小仙就此别过……”

原来那人果芝城也。草仙飞升,必由当朝天子应允。芝城算定燕王他日必成天子,今微服私访于此,故当面略献小计,以蒙钦准,终于正果满修。

燕王遂收了屠城之举,渐起爱才之意,将刘家三郎招致麾下为谋,又募忠勇之士一十三人,挥师南下。后燕王终成霸业,改年号为永乐,是为明成祖。

却说当年芝城出家,李氏谩骂嚎啕三日才止。多亏粗瓷宝碗日进铜钱百余,后重身显怀,便雇了佣人照料。来年六月间,果产孪生二子。遂依“积善有福缘”一句做家谱,起名积品、积正。二子皆康健伶俐,性情却也不同。积品聪明好学,深得先生厚爱,到了十五岁,于经、史、诗、赋之类,无不通晓。讲八股二字,奇正相生,竟成大家风味;积正谦和有礼,少年老成,尤擅持家,乡人有口皆赞。十八岁,积品入乡试,连过三场,高中解元;积正盘了城南天慧文房店,经营有方,生意兴隆。兄弟二人娶妻婚配,不几年,各得三子。积品三子唤作善存、善培、善思;积正三子唤作善修、善养、善学。皆子孝妻贤。二十六岁,积品任土垠知县,为官清廉,深受百姓爱戴;积正收了沿河六镇文房兼玉器古玩生意,富甲一方。

又十几年,李氏七十大寿。孝子贤孙接连七日大摆筵席,宴八方之宾;高搭戏台,飨四乡之友。白日锣鼓喧天,夜晚灯火通明,直惹得乡人忘返流连,啧啧不已。

李氏虽满头银丝,却面色红润,耳聪目明。寿宴第七日,李氏凤冠霞帔,戏台下端坐,笑眯眯听得入神。此时,李氏长孙善修的小女,唤作有仪,方三岁,手持鲜红的苹果,一蹦一跳来到李氏跟前,娇声道:“祖奶奶,祖奶奶,门外有个叫挨千刀狠心贼的人找你。”

李氏闻听此言,亦呆亦痴,亦喜亦怒,茫茫然随曾孙女而去。遥见大门口影壁旁一人,三十出头年纪,青布方巾青布长袍,中等身材,体态微瘦,黄白面皮,颔下无须。目朗如星,面沉似水,似笑非笑,似喜非喜。李氏浑身一颤,禁不住老泪纵横,失声道:“相公!”

张麻花的故事只讲到这里。不管谁再追问任何的问题,他都不说话了,表情时而喜笑,时而凝重,时而望着天边发呆。问得急了,他就会说他爷爷的爷爷叫张缘仲,后人早已天南海北,各分西东。家谱乱了,也就没有了家谱。

老张家显赫了很多年。张麻花爷爷的爷爷的妈妈,张家当家的老太太临终时对儿孙说:“我咽气了之后,你们赶紧到正房后院的地窖里,把那几口大缸东西抬出来让大伙看。谁说里面是金银谁就当家,大伙要是都说是别的就抬到当街扔掉。”

不久,老太太驾鹤西去,几口大缸抬到天井里。大伙掀开盖子一看,都捂了鼻子。说什么金银,全都是黄白的臭水。儿孙们依老太太所言,全抬到当街倒了个干净。街坊邻居也捂着鼻子唯恐躲避不及,心说老张家发送人啥风俗,咋还泼屎汤倒泔水呀?

老张家不是一般的富户,丧事连办了七天。上礼的人哪儿的都有,人马车辆足足排出十几里。谁也没注意来了个要饭的小丫头。这丫头约莫十五六岁,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不说,又生了一头烂疮,一根儿头发没有,招的苍蝇满脑袋围着乱飞。这小丫头一不讨钱要饭,二不听吹拉弹唱,只顾低头往瓢里舀满街横流的臭水。大伙干脆也不瞧吹喇叭的了,全盯着这个又脏又丑的疯丫头说笑。

老太太的大儿子心挺细,把她拉到僻静地方说话。小丫头一百个不乐意,嘟囔说:“你有话快说,我可没工夫跟你扯淡,那一地好东西一会可就没了。你们村真有钱啊,满地金子银子都没人要!”

大儿子一听,全身打了个冷战,心说当家的来了!等小丫头舀够了多半脸盆臭水,然后毕恭毕敬地接进府里,洗澡换衣,好吃好喝好招待。服孝期满,大儿子把小丫头收了房。再看那半盆臭水,早变成了黄灿灿亮闪闪的金银。拜天地的时候,小丫头的头往地下一磕,一阵金鸣玉应的脆响,原来是磕下一个镶金缀玉的银盔子,人家一头乌黑光亮的秀发呢!

这一折是刘寡妇活着的时候补充的。老张家靠那要饭的丫头又风光了许多年。当然,轮到张麻花这一辈,早就跟庶民没有两样了。张麻花是早年间的外号,至于真名是什么,刘寡妇也不知道。

西树村的孩子们认为这个故事很好玩,天下的事儿也新鲜刺激。是啊,芝城还会不会回来,金蛋啥时候孵出小鸡,再有没有把臭水变成金银的叫花子?谁知道呢,等着瞧呗!

张麻花咋知道这么多呢?他该不会是芝城变的吧。孙明光好几次这样偷偷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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