摅怀三读《满庭芳》

杨海钱

剑章兄的诗词分年结集，第六卷冠名以《满庭芳集》，邀我作序。自知才疏学浅，只能勉力而为。况性格使然，为言多直，不惯客套，又往往讨人嫌，好在是老兄老弟之间，无多计较，所以也就斗胆直言了。

《满庭芳集》收录的是剑章兄2012年全年和2013年上半年的诗词作品。人不可妄语，按佛家的说法，妄语是要堕拔舌地狱的。为此，着实花费了点时间，摅怀三读，细细体味，然后把内心的感受整理出来。如此，或可谬误有多，但自感问心无愧。

摅怀三读，第一读读的是全书的风貌大略。

此集共编录了405首诗词作品，看得出此期是剑章兄诗路上的一段“速生期”，作品中于诗多偏爱七律，于词多偏爱《鹧鸪天》，诗又多见辘轳体，一年半的时间，平均算账，近乎“日课一诗”，耕耘之勤奋，不言自明。我也常以勤奋自许，但大体是平均2至3天才有一诗，和剑章兄相比，自愧不如。这么算账，在于想说明一个道理：大抵凡艺术，莫不带有强烈的实践特征，其求索之路漫漫，没有捷径可走，需要的是一个长时间过程的沉淀和积累。大诗人刘征在谈到学诗之道时说：“我少年时的启蒙老师贺孔才先生说，学诗之道无他，取法乎大家，熟读多做而已。”多做，诗道之真谛也！说来容易，做起来则需要不懈的投入和付出。剑章兄“以诗为生命”，在多做中总结经验、用心体会，是非常值得效法的。

在这些作品中，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就是题材的广泛。或可家国民生，慷慨壮怀；或可高歌事业，催人奋发；或可寄情山水，体味自然；或可亲情寄语，一诉衷肠；或可诗友唱答，嘤鸣其声，可以说是“无事不可入诗”。这种题材的广泛性，反映着诗人对生活的真实切入；而只有这种真实切入，才能培育出诗词的常青之树。毋庸讳言，诗界中的题材狭隘现象并不是一个小问题，小圈子、小题材、小视野，把本来属于大众的文化导进了书斋式的“小笼子”，对火热的社会生活却缺乏应有的激情和关注。于右任先生1955年在台南诗人节大会上的演说中谈到“今日诗人之责任”提出两点意见：“一、发扬时代精神。二、便利大众欣赏。盖违乎时代者必被时代摒弃，远乎大众者必被大众冷落。再进一步言之，此时代应为创造之时代，伟大的创造，必在伟大的时代产生。而伟大的时代，亦需要众多的作家以支配之、救济之，并宣扬之，所谓江山需要伟人扶也。此时之诗，非少数者优闲之文艺，而应为大众立心立命之文艺。不管大众之需要，而闭门为之，此诗便无真生命，便成废话，其结果便与大众脱离，此乃旧诗之真正厄运也。”所以，决不可轻看诗词的题材问题，它反映着诗人与时代、大众和生活的维系。入世的政治态度和出世的理想抱负，同样反映着诗人的思维成熟。剑章兄对诗词题材的这种广泛坚持，同样是值得认真借鉴和学习的。

正是这么一种诸多诗作的百花齐放，隐隐暗合着卷名《满庭芳》，给人一种名副其实的艺术体味。

摅怀三读，第二读读的是作品的诗艺建树。

卷中不乏精品、警句，读者自可细细品赏。如五律《贵阳天星湖》：“弯弯石板路，直入壁岩中。举目千藤绕，穿行百洞通。天星留月影，神女靓芳容。碧水秋光里，梁公诗意浓。”集中五律不多，但大都精到，此首便是代表，除四韵分属一东二冬外，无可挑剔。又如：“一行白发一行诗”（《竹枝词·赠志华师姐》）、“梅花点点向春枝”（《扬州诗教会赋》）、“秋光满目醉扬州”（《扬州月》）、“无限诗情一梦牵”（《贺2013年元旦》），都是神采飞扬、词意俱佳的好句子。就诗艺建树而言，窃以为有以下四点值得关注：

一是于格律有相当厚实的功底。诗词格律主要指平仄、押韵、对仗而言，尤以平仄为重，毛主席讲过，不讲平仄即非律诗。卷中的四百多首诗词，格律上应当说是大体无误，这在当今的诗词圈子中，虽非佼佼，但属可贵。看得出，剑章兄于格律是下了一番苦功夫的。在对待诗词格律上，和我灵犀相通，主体上都是个“守正派”。格律就是规矩，写格律诗词就要遵守格律，不然就不要叫格律诗词。有人把格律称为诗词的入门功夫，是有道理的。于学诗者来说，不过格律这个坎，会始终是个“门外汉”。进而言之，格律作为一种艺术形式，是诗词作为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我们传承民族优秀传统文化，首先是继承，然后才是发展，对它应存敬畏之心。格律可以突破，但不要轻言突破。借用时下一句广告语“随意不是好司机”，随意也不是好诗人。但凡有志诗词艺术传承者，自当向剑章兄看齐，大家一起做个“卫道士”。

二是语言风格以清新、通俗、流畅、飘逸见长。剑章兄有着深厚的散文功底，在为诗之中，相互渗透，形成了自己非常明快的语言风格。读剑章兄的诗词，像是在透视一泓清水，不浊不涩，自在涤荡心胸。诗词是要让人读、让人看的，似应更多地关注读者的理解和认同。在提倡通俗风格的同时，也要尊重典雅风格。二者相比较而存在，相竞争而发展。作为诗人个人语言风格的选择，自取所便，不必厚非。就笔者而言，我的诗词语言观是：以俗为基（要通俗或基本通俗，而不是粗俗或低俗，让人读后能够明白或基本明白，勿成费解），进而求雅（中华诗词毕竟是一种高雅艺术，不能是大白话，和读文章一样，白水一碗，一碗白水，那也就没有味道了，语言要雅化，需要进行凝练和提升，而不是泥古不拔），但不要陷入晦涩（一入晦涩，知音骤少，中华诗词也就难以步入社会、步入大众了）。同气相求，愿与剑章兄共守。

三是慎于起兴，合和谋篇法度。诗词的起兴，是一个看似简单、实乃不易的问题。读过不少诗词，未谙起兴法度，常常导致出现像袁枚老夫子批评的那种“作诗竟不是此诗”的情况。起兴是谋篇的第一功夫，起承转合，起不好，必然拖累后来。古人论诗，认为篇重于句、篇在句前。元人杨载《诗法家数》论及律诗：“破题：或对景兴起，或比起，或引事起，或就题起。要突兀高远，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颔联：或写意，或写景，或书事，用事引证。此联要接破题，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颈联：或写意、写景、书事、用事引证，与前联之意相应相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结句：或就题结，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场，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而读剑章兄的诗词作品，合和古人法度，起兴之句或切时、切事、切题、切景、切意，跌宕而生，导入正题，常生先声夺人之感，可见功夫不在泛泛。

四是灵活运用虚字，善待如实。诗词用字，有虚实之别。因“篇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需要精炼用语；因精练而多事浓缩，因浓缩则实多虚少，往往相生出“质实”之病。故此，要善用虚字，力避质实。虚字用之得当，可使通体灵活。一篇作品欲其姿态生动，转折达意，全在虚字使用得灵活。南宋·张炎在《词源》讲：“若堆砌实字，读且不通，况付之雪儿乎？合用虚字呼唤……此等虚字，却要用之得其所，若能尽用虚字，句语自活，必不质实，观者无掩卷之诮。”剑章兄的诗词造语，颇谙此法。如七律《贵阳龙宫》的颔联“溪流更向龙门跃，钟乳果然洞中生”，经“更向、果然”两虚词呼唤，全联意态横生、跃然纸上。又如七律《登吉林五佳山》起句“山不高兮水不深”，用一“兮”字贯通前后，便生动了许多，灵动了许多，催生出一种惬意和快感。倘若换用一个平声实字，一则难求，二则韵味也就淡了许多。

摅怀三读，第三读读的是推诚的益友良言。

好话要说，建设性的话也要说，诗友之间的坦露，只是为了对艺术的追求！古人讲“厚德载物”，套用过来就是“厚道载诗”，诗道太博大了，需要诗人终生的求索和积累。

诸如，言及格律，剑章兄已经有了不俗的功力，但仍需精进。试举几例：《赞少年作家孟祥宁》句“花季少年靓丽行”，就犯了孤平病；《男人赞》颔联“国遇衰微呈本色，家逢霜落展方遒”，“遇”、“逢”相对，字虽异但意相近，未脱合掌之嫌；《秋林挹露荡文心》句“雨踏西湖绿柳氤”，“氤氲”为连绵词，不能拆用；《风雪柏坡路》句中“利斧青镰”暗合党旗，但“斧”字值得商榷，应是“锤”字为好。杜甫老先生一生于格律颇为求工，备尝艰辛，最终吟出“晚节渐于诗律细”的感叹。可见，对格律的融会贯通，是需要付出毕生之努力的。

又如，言及创作的迟速，也是需要讲一点辩证法的。人们多崇尚“倚马才”，诗思敏捷，固然是一大优势，但有些时候来个逆向思维，未必是件坏事。《随园诗话》中有一则讲到“作诗能速不能迟亦是病”，谨记全文如下：

作诗能速不能迟，亦是才人一病。心余《贺熊涤斋重赴琼林》云：“昔着宫袍夸秀美，今披鹤氅见精神。”余曰：“熊公秀美时，君未生，何由知之？赴琼林不披鹤氅也。”心余曰：“我明知率笔，然不能再构思。先生何不作以示我？”余唯唯。迟半月，成七绝句，心余以为佳。余乃出篓中废纸示之，曰：“已七易稿矣。”心余叹曰：“吾今日方知先生吟诗刻苦如是，果然第七回稿胜五六次稿也。”余因有句云：“事从知悔方徵学，诗到能迟转是才。”

“厚道载诗”，乃当今诗人传承诗词艺术之追求。厚者，本义指上下距离，引申为数量、质量、重量的多、深、重、大或味道浓而重。细推之，厚道当包括文字、艺术、思想三个层面：文字淳厚——厚植文采，言无闲懒，表意明晰准确，音韵铿锵上口；艺术淳厚——厚植诗艺，不悖规矩，注重形象思维，意境理想自然；思想淳厚——厚植人文，崇尚正道，不惟个人情趣，更重家国情怀。唯此，愿与剑章兄共勉。

拉拉杂杂说了许多，简约体悟《满庭芳集》对为诗之道的启示，就是：多写一点，多悟一点，写宽一点，写精一点。末了，藉剑章兄诗词集的书名，吟成一曲《满庭芳》以示祝贺：

满庭芳·赋剑章兄诗词《满庭芳集》

姹紫嫣红，移来诸象，汇成一卷诗篇。其情也切，和露种心田。句丽词清意笃，行间里、几许缠绵。摅思久，低吟浅唱，谁解个中缘？

翩翩。如俊鸟，乘时奋起，振翅垂天。眼底家山在，尚缀云烟。自古悲歌燕赵，最堪听、急管繁弦。应携手，骚坛逐梦，不废大承传。

2015年5月于石市一诚轩

本文作者：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石家庄市诗词协会副会长、《柏坡风》杂志副主编、原河北省诗词协会副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