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竹林里沐浴月光

第十节　独坐竹林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王维《竹里馆》

这是一片幽深的竹林，这是一片离村庄不远的竹林，隐隐约约地可以听到村庄的喧哗与骚动声，以及村人汲水和唤归的声音。而这一切，也渐渐退却为遥远的背景。此刻，夜色大作，我独自一人，坐在这片充满腐烂和新生气息的竹林里，一任内心的独语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偶然间我听到了鸡的叫声。这应该是一只离家出走的鸡。我听到她踩踏着满地凌乱不堪的被风和雨击落在地的竹叶，在努力地发出压抑已久的叫声。那是一种很另类的声音。那声音拥有一种高度，一种人类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她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边望着我，一边很投入地叫着。她的叫声如同柔软的匕首一样，刺破了气焰嚣张的夜色的宁静。而且，她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如同在同无边的寂静拔河似的。她还在看着我。她是否像我在阅读她的叫声一样，也在聆听我的心跳，丈量我内心孤独的深度？我刚刚率领自己，逃离欲望那无边的沼泽地，却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邂逅一只鸡，一只离家出走的鸡，和她闪烁着鲜艳诱惑的叫声。

夜晚，孤独的我在竹林里邂逅了一只鸡。而此时，正是人间四月天。四月，是生长欲望的季节。这时候，一只夜行的鸡，不知怎么地，就使得我们的欲望之帆再度高高挂起，她使我们生产出欣悦和冲动，又让我们感到加倍的落寞和悲哀。这时候，我们继续处于失眠的状态之中。我们曾经青春的生命正在一寸一寸走失，如同一条干喘气的鱼，搁浅在岁月的河流边上。而只有在夜色的掩护下，我们才开始产生想法，我们才企图有所动作。于是，我开始尾随这只鸡，自由自在地穿行在夜色阑珊的竹林里。我像鸡一样，脚踩满地零落的竹叶，如同弹奏一曲天籁之音似的；我像鸡一样，先是气沉丹田，然后酣畅淋漓地嗷嗷怪叫了一声，然后又叫了一声，然后又叫了一声……在今晚，在竹林，我无须看谁的脸色行事，我想哭就哭，我想笑就笑；在竹林，在今晚，我无须期待什么奇迹出现，只是奢望自己的生命能自由些，再自由些……就这样，在这一片我自造的竹林里，尽管我们怀揣着积蓄了一生的尘埃，我们还是与鸡共舞，舞着舞着，我们始终无眠的身体就舞成一朵花啦。就是这朵花，它在我刚刚还漆黑一片的灵魂内突然亮起，如同一盏静静燃烧的灯盏。它将我照亮，点燃，我变成了一盏灯，另一盏灯，亮在黑夜心上。

而我却只是花开刹那，转眼间就开始不可救药地沦陷。因为，我发现，刚才还魅力四射的鸡，这么快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再度失语。好在，没有多长时间，明月就来了。明月不是悄无声息地来的，而是过五关斩六将击败了所有的黑暗，从不知道有多高的高处“咣当”一声就照亮了沦陷在黑暗中的我。我依旧独坐在无人到来的竹林里，沐浴月光是我持续多年的又一个心愿。自从月光镀亮我两鬓如飞霜的白发后，整个夜晚，我堆满灰尘的内心就被多情皎洁的月光濯洗得纤尘不染了。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今晚的月光实在是太多情啦，这引导着我们夜行的月呀，如同巫师一样带着我，使得我无法拒绝跟随她去我灵魂深处任何遥远的地方。今晚，我就在这儿，和那些在竹林里隐居已久的蟋蟀，蝼蛄等一起肆无忌惮地争食这些从天而降的免费的月光。正是由于这些月光，我才没有失足跌落进猪圈或茅坑里，而是一往情深地坐在幽深幽静的竹林里，整夜整夜地饕餮这些如水的月光，一任明月洗净我五脏六腑中那些心怀叵测的韭菜、萝卜、大蒜、油条、麻花、狗肉、猪肉。而我终于不再长啸，不再骚动不安，如同竹子。

确实，我们好像也活成了竹子，一种节节向上的竹子。我们被安排在众多的竹子之中，仰面等候月光。我们继续需要月光，如同竹子一样，有月光才能生动，才能妩媚。竹子来源于泥土，我们也来源于泥土，由于月光，我们将和竹子一起，再度回到泥土之中。

所以，我们听到了竹子开花的声音。

你知道竹子开花吗？但我们多么希望竹子永远不开花呀！因为，竹子一旦开花，它离死亡的距离就不再遥远了。而这个夜晚，竹子别无选择，它必须开花。从此以后，我一直都在思想，竹子究竟为什么开花，又是什么力量逼着竹子必须开花，竹子为什么无力拒绝开花。然而，我想着想着，竹子那些土灰色的花朵，便如此迅速地占领了我的视野。而且在月光的鼓励下，那些花开放得如此执著，如此热烈。这个夜晚，我继续独坐在竹林里，抬头是竹子开放出来的如同泥土一般颜色的花。我的表情庄重严肃，思考着这种植物的全部含义，这种充满隐喻意味的竹子。

夜晚刮起了风，而这不怀好意的风又开始轮番攻打这些濒临死亡的竹子。我听得见竹子那瑟瑟发抖的声音，而且甚至引起了我们同样的却更深刻的战栗。此时此刻，我的内心竟升腾起一种苍凉，一种悲壮。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竹子，还是为我们自己。毋庸置疑，我们享用竹子的肉体，和竹子的灵魂，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而我们却从来不知道珍惜，不知道感恩，更不知道如何回报。而只有在今夜，当竹子次第开花，我们才终于明白，死亡是我们必须随身携带的一件行李。于是，我拾起一根横陈在我脚下的已经率先死去了许多个日子的竹子，我再一次聆听到死亡的呢喃声和振翼声，它就在我的头顶上盘旋不已。我共舞过的鸡，骨骼已奔驰在各处。我在竹林里经过一个轮回，那早晨走进竹林的婴儿，黄昏走出竹林时已形如枯槁。明月再度将我照亮，照亮我额头上的三道觉悟，和四尺深的忧伤。

我幡然醒悟，我们终究要同死亡握手言欢。我们再也无法瞧不起死亡。生命和死亡本是一母所生。它就住在今夜的竹林里。它始终不哭也不笑。今晚的竹林仍然空着。空虚中，我在，我不在。我走了，我又来了……

是呀，我又来了。与我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场如期而至的雨。

正当我感到无助，甚至感到绝望时，一场雨，无论对于竹子，还是对于我，都是一场温柔地抚摸。这是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呀，她业绩不凡地落在我自造的竹林里。当时，我们几乎就要沉沉睡去。那雨，那会思想的雨，悄无声息地推醒了我们，说，别灰心，我来啦。我这才想起，我们与雨的约会始终没有间断过。我们始终坚信，雨一定会到来的。那雨，那春雨，一而再再而三地温柔地抚摩那些正在死亡的竹子。

而在绵绵春雨中，一根又一根竹笋正在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