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觉芳气满闲轩

曾有幸得到笑天先生赠与的字幅：温不增华，寒不改叶，宠辱不惊。十二个浸透着中华几千年文化的文字，洒脱俊逸，清晰地表达着书写者不同凡俗的内心境界。

笑天先生的小说都是鸿篇巨著，有几本就赫然立在家中书架上。静夜里翻开书卷，车辚辚，马萧萧，金戈铁马之声杂沓而来，不由惊心动魄。也曾无数次揣想写出这样文字的作家，有着怎样的内心世界。潜下心来，认真阅读先生的散文随笔集《心灵驿站》，或者就是为了寻找一个一直在问询的答案吧。

展卷始知，先生的人生竟也如他的小说一样，曲折动荡，波诡云谲。从20岁创作长篇小说《白山曲》而被东北师大历史系划为反党小集团“雅各宾俱乐部”成员，到20多年后中篇小说《离离原上草》被说成“抹煞国共两党的斗争本质”而成为奉命在人民日报第一版发表检讨书的中国作家第一人，再加上“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打成“黑帮”、“反动文人”、“反革命”的种种经历，确像先生自己所说：他是从历史的夹缝中钻出来的。如果不是对他的传奇故事早有耳闻，真的会以为这只是一部虚构的小说。换成另外一个人，即使不含冤而去，以最悲壮的方式还自己一个清白，只恐也要自此意志消沉、萎靡不振。可是笑天先生却说：“人的一生是由无数坎坷的链条连接起来的生命轨迹，这链条上纽结着所有痛苦、挫折、彷徨、迷惘、欢乐、成功，这些构成了我生命的乐章。”将所有的经历都看作是自己生命的乐章，读到此，不由得更深刻地理解了先生为何把“温不增华，寒不改叶，宠辱不惊”作为他最欣赏的一句话，那，本是他战胜人生路上一切磨难的精神支撑。

人世间最伟大的情感，也许是每个人人生最温暖的慰藉。在笑天先生文中，我看到了他也许不为众知的脉脉温情。我总是觉得，儿子对于父母的情感，总是和女儿的表达方式不同，他们更沉默，更含蓄，或者，也更深刻。笑天先生纪念父亲的方式，不是大痛大悲的泣泪，而是写了一篇小说《寂寞的蝴蝶》，再由他担任导演的儿子拍成电视短剧。他称“这是我用一种独特的方式来纪念他的”。看到这里，不由心下酸楚。想来那个一生与寂寞为伴的老人的在天之灵，也会为儿子这种特殊的纪念而感到欣慰吧。而先生为母亲墓碑所拟的题记，更是让人刻骨铭心：生命的废墟下绵延着醇厚的家风。还需做更多的注释吗？正是那废墟下绵延的家风，才孕育了先生一生温寒不改的梅竹一般的品格。

在《我的妻子有“福相”》一文中读到了这样的故事：“记得，我在毛衣的经纬里发现了一根很长的头发，一直编织进去了，不知杨净是有意识编进去的还是无意的，我反正大为感动，为此写了很长很长的一首诗。”不禁莞尔，然后沉思。如今的时代，对许多人来说，爱情已经成为可以随意进出的快餐店。那编织进了长发的毛衣和为长发赋写长诗的浪漫故事，是不是已经成为了不可能重演的神话传说？

还在《人生驿站》中看到这样的话：“响鼓不用重锤敲，我想我的用心你也一定知道的，不再赘言。”短短的几句话，让人感觉到了一个自信而又充满深情的父亲的威严和良苦用心。还有先生为外孙所做的《小溪清清》一文，一个慈爱而对孙辈寄予厚望深情的长辈，从文字中图腾出来，跃然纸上。如果说读到这些文字前还只是因为先生在文学界的卓然成就而充满敬仰，此时，却油然而生一种亲切之感，似乎他就站在自己面前，有血有肉，率真坦荡，不再戴着那个空洞的耀眼光环，而是自己的一个朋友，一个挚交，一个亲人。

毋庸置言，对笑天先生而言，最应大书特书的是他之于文学。不过我知道，先生心向往之的也是“文如其人”。先读懂了其人，再来读其文，或许就更能体会文字的灵魂之所在了。先生在文学上的造诣早已为众所知，实在不需要我来赘言。不过我倒想举几个我印象极深的例子。他上初中时，在学校大礼堂讲《卓亚和舒拉的故事》时，忽然卡壳，忘了下一段的情节。他喝了口水，临场编了一段细节，所有听众竟没有一个听出纰漏。如果这可以说明他先天奇异的文学禀赋，那么另一件事就极其清楚地说明了他后天的勤奋：在写7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永宁碑》时，一连伏案几个月，他右胳膊的肉在玻璃板上移来移去，竟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子！作为一个也涉足文学的后来者，看到这一切细节时，岂能不掩卷深思。海德格尔曾经说过：“艺术家和作品相比已无足轻重，他差不多像条过道，在创造过程中为了艺术品的诞生而牺牲了自己。”正是这种为了艺术甘于献身的牺牲精神，才造就了笑天先生等这一代文学的翘楚。只是，人们关注一个成功的人，往往只看到他的所得，却经常会忽略了那一切背后艰辛的付出。而那许许多多的不为人知，才正是成功的真谛所在。

笑天先生把自己已步入耳顺之年的人生比作“第三杯茶”。在通读了这本浸润着他几十年人生经历和感悟的《心灵驿站》后，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古诗：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