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杀兔方案

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找老汪帮他安排工作，顺便带来一只四五斤的大白兔。兔是短毛兔，又称菜兔，就是说它对人类的贡献不单是自己的皮毛，更主要的是它的肉体。

老汪叫汪德才，是建设局的局长。老伴许贞梅，是卫生局的人事科长。女儿燕燕是歌舞团的舞蹈演员。三口之家，各司其职，再抽不出人手去分管白兔的吃喝拉撒睡。于是唯一的方法就是把它宰吃了事。

于是，有两个棘手的问题被提到议事日程上:一是由谁去担任杀兔工作？二是怎样杀死这只白兔？

先说第一个问题——谁去杀？首先，燕燕是不会去充当这个角色的。她单纯、善良、富于同情心和正义感，对世间任何暴行都深恶痛绝。甭说要她亲手去杀害一只可爱的白兔，就是让她瞧着别人杀死一只老鼠，在感情上她也是难以接受的，尽管这位可爱的姑娘并不因此斋戒吃素。相反，她受吃一切高营养的肉类食品。老许是做政工人事工作的，几十年的运动生涯已把她那副女人的柔肝慈肠冶炼得硬如铁、冷如霜。慢说杀死这么一只早晚免不了一死的小兔子，就是让她杀死一头大骆驼，她也会从容不迫，面不变色心不跳的。然而遗憾的是她如今年老体弱，手无缚鸡之力，真要她充当刽子手，她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看来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是历史性地落在老汪头上了。作为一家之主，当身先妻女，以身作则，此任于他是责无旁贷，义不容辞的了，尽管他并不乐意也并不十分适合做这类“具体工作”。

第一个问题算是基本落实了。第二个问题却不那么简单。三个人都只见过杀猪杀羊杀鸡杀鸭杀老鳖，至于兔子怎么个杀法，谁心里也没有底。三个人在不同时期不同场合下都吃过这道细嫩鲜美、营养丰富的佳肴。然而，每次他们都是在餐桌上见到它们的。那时候，她们精神亢奋，思维紧张，争分夺秒，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致去冷静地思考研究这道菜的加工制作过程，不愿意也来不及去琢磨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是经历怎样一个过程才被做成面前这盘佳肴的。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哪！

然而任务一定得完成！兔子一定得杀死！红烧兔肉一定得做出来！这是不容置疑不得含糊的。不会就学，不懂就研究，不明白就讨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天下没有攻不破的山头。世上原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在游泳中学游泳，在杀兔中学杀兔！

晚饭罢，老许在大门上贴出一张“安民告示”，上书“今晚有会，概不会客”八个大字。随后关紧门窗，拉严窗帘。接着，她掏一大串钥匙，挑出一枚来开了一个抽屉的锁，取出一本封面写有《家长办公会议记录薄》字样的大本本，郑重交给燕燕:“今晚开家长扩大办公会议，你作记录。”

三人各就各位。

“开会了。”老汪宣布道。接着，他对老许点了点头:“你先说说吧。”

老许清了清嗓门，说:“本来这个会是由德才同志主持，应由他先讲一讲的。他让我先讲，我就先讲几句吧，只能算是抛砖引玉喽。今天临时通知召开这个办公会，中心议题是研究如何宰兔的问题。关于这项工作的重要意义，我就不想多说了。我个人意见今晚我们要多务实少务虚，着重讨论研究具体方案，狠抓落实。当然，做任何一项工作都要有一个明确的指导思想。要统一认识，要把宰兔工作同增进每个家庭成员的身体健康，激发大家的工作热情，促进整个家庭的安定团结，加速‘四化’建设和两个文明建设的步伐，推动经济体制改革和政治体制改革的进程等等方面紧密联系起来。我想这一点在座诸位都是明确的，我就不再细说了。下面想就宰杀方法来谈两点建议。一是采用‘刀屠法’，就是像杀猪杀鸡那样，用刀子直接将兔杀死。这种方法的优点是见效快，还可以用碗接一些兔血，可以多做一道菜肴来。第二种方法是‘药毒法’，即买包耗子药把它毒死。这种方法的长处就是简单易行，只要让它吃下药就可以坐享其成了。大家看怎么样？”

“我反对！”燕燕叫了起来。“用您的‘刀屠法’把兔子杀死，闹得鲜血淋漓，太残酷了！要用您的‘药毒法’，我看也不合适。第一会凭空多出一笔开支买耗子药，不符合您常说的勤俭节约的原则，同时，也会使兔肉沾染毒性，容易引起食物中毒，危害人体健康。依我看，不如把它卖了。再用这笔钱买回一些现成的兔肉，这样就省事多了。”

“那哪行！”人事科长叫起来。“燕燕你压根不上农贸市场，不懂行情。目前市场上很难见到卖兔肉的，上哪买去！再说，咱们家这只谁卖去呢？燕燕你肯去？当然你不肯。可我和你爸都是组织同志，又是领导干部，能上农贸市场去卖兔子？笑话！这不仅有伤大雅，而且也违反了上级关于‘各级党政领导干部不得经商’的规定，弄不好会犯政治错误的！”

“是啊是啊。”建设局长接上了茬。“你的‘买卖法’是不可取的。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不忍心看到这只兔被杀死是不是？你是善良的，同时也是天真的。你要明白，不管是在动物界还是在人类，弱肉强食都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正是这条真理，维持了生态的平衡，推动了历史的进步。燕燕，你太年轻，容易感情用事，这是要吃亏的。整个人类都在讴歌正直、善良，而正直善良的人和动物总是吃亏的。这是又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当然，你对贞梅同志提出的:‘刀屠法’和‘药毒法’的看法是不无道理的。除了你所说的几点外，我还想补充一点，那就是说‘刀屠法’还有一个重大缺陷，那就是用刀子捅破了兔皮，破坏了毛皮的完整性和统一性，使之卖不到应有的价格了。这是不可疏忽的。再说，我们目前正处于一个改革的年代，办任何事都要本着改革的精神，与时俱进，切忌因循守旧，故步自封。否则，我们就会跟不上时代的潮流，就会被历史淘汰。而贞梅同志的‘刀屠法’已有几万年乃至几十万年的历史了，可以一直追溯到新、旧石器时代，未免太陈旧太落后了。依我个人意见是不是采用‘电击法’？即拉根电线让它触电而死。这种方法简便易行，见效更快，且方式比较新颖，比较文明，比较科学，比较先进。且又绝没食物中毒之虞。可谓其全其美。当然，这只是一管之见，大家还可以谈谈自己的不同意见。”

“好，我再说几句。”老许亲切地笑了笑。“我得承认，德才同志的‘电击法’是有不少长处，也不失为一种大胆新奇的设想。但事物都是辩证的，有其利必有其弊。我考虑它有两点不足:一是乱拉电线，违反供电部门的规定，于人也不安全，万一导致触电事故，后果由谁去承担？二是电打死的动物，身上焦煳淤血，将会影响肉的新鲜性。再说，兔子身上是长着厚厚一层毛的，具有一定的绝缘作用。是否能顺利使之触电身死，还有待于实践的检验。依我看，倒还不如采用注射法。即在兔子静脉血管里注入一些空气，令其死亡。这种方法我曾在一本科学杂志上见过，其科学性先进性是不容怀疑的。”

老汪淡淡一笑:“当然当然。没有人怀疑‘注射法’的科学性和先进性。但是，贞梅同志，”建设局长的声音变得深沉了，显得格外的语重心长“凡事应当从实际出发，要着眼于现有的物质条件、经济条件和技术力量来考虑问题，否则就成了空中楼阁。你想过没有，采用你的‘注射法’，哪来的注射器？哪来的技术力量？凭你我能从那么个小玩艺儿身上找到静脉血管？我上次住院输液时，一个小护士因为找静脉折腾了我一个多小时，戳了多五六个针眼才算完。何况我无论从面积、体积、体重还是从血管的直径周长上都是兔子的若干倍。何况我是有理智的人类，尽她折腾，虽然心里恼火，毕竟还能加以抑制。而兔子是没有理智的，常言说得好:兔子不急不咬人。反之，急了它也会翻脸不认人的，是不是？更何况小护士毕竟是专业学校毕业，经受专门培训过的，而你我都是生生的大外行！贞梅同志，静脉注射可不是捅下水道，谁都能来两下的噢！你当了二十年的卫生局人事科长，这点医学常识我想你不会不了解吧？依我之见，倒还不如采用‘摔惯法’。人站在楼顶上，将兔子猛地往下一惯，几秒钟解决问题！怎么样？”

“这样不妥吧？德才同志，你考虑过没有，你站那么高把一只兔子惯在楼下，有多少双眼睛在关注着你？一位一贯稳重的、参加革命三十多年，行政十六级的老同志突然在楼顶上干这么一件既轻率又荒唐的事，别人会怎么想？会不会认为你精神上出了毛病？会不会认为你进入更年期了？会不会认为你有什么牢骚情绪在借题发挥发泄怨气？会不会认为你已不适宜继续留在领导岗位上了？德才同志，目前正有少数居心叵测的人在捣鼓着想让你退下来。你这么一来。岂不正中那些人的下怀？岂不正好授人以柄？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而且，这事我们又替你不得。燕燕不肯干，我又是心脏病高血压关节炎坐骨神经偏头痛。我看这事，要慎之再慎，三思而行！”

老局长沉吟了半晌，才轻轻地问:“那你说采用什么方法才万无一失呢？”

“我不还没完全考虑成熟。你看是不是这样:时间不早了，今晚先到这儿，大家各自回去再酝酿酝酿，明天晚上再继续讨论研究，好不好？”

“也好。”老汪点了点头。

“燕燕，你的意见呢？”人事科长扭头去寻女儿。

没有回答，燕燕已不在客厅里。老许找到厨房，发现燕燕正靠在墙角边正发呆。

“燕燕，你干嘛呢？”

“兔子跑了”。燕燕答非所问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