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苹果

甘肃　王　琰

我是在秋天来到静宁的。一大片一大片苹果树迎上前来，包围着我，树上挂满微笑的苹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挂在枝头的苹果，微微带着羞涩的红晕，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沉甸甸的美。

如果时光是一辆手推车，我愿意把这辆手推车推回春天去，这时我就会看到，葫芦河边汹涌着，一大片一大片的粉白，满满当当，没有罅隙。淡到极致却是一种非凡的艳丽。苹果花如不食人间烟火的绝世佳人，向我们走来。

看到这样的苹果花，你会不会向往做一个浪漫主义诗人?想起米沃什的一首诗:

黎明时我向窗外了望，

见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苹果树已经是果实累累。

可能过去了许多岁月，

睡梦里出现过什么，我再也记不起。

时光的手推车再次推回秋天，一朵花换成一枚果，沉甸甸地挂着，现在，可以做一位现实主义诗人了。

这种富士苹果从日本漂洋过海，洋媳妇嫁到了静宁农村，扎下根来，红红火火过起了小日子。想起静宁有种特色面食叫撕拨糊，用豆面做成疙瘩饭，煮进去绵绵的洋芋块块，浇了酸菜汤，香得很。如果真是洋媳妇，学会做撕拨糊了吗?

富士苹果脆甜，我毫无理由的认为，这是些微笑的苹果。一朵娇嫩的花长成了一枚圆润的果，有着饱满的曲线，这是时间一点点在它身上扩充出来的容量。

现在是九月末的季节，这些枝头的苹果将要经历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降，果子就要成熟了，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甜香，漫山遍野都会弥漫着苹果的香气，苹果的香气让人醉醺醺的，人们收苹果的姿态也由此有了舞蹈的韵味吗?

苹果是多少静宁人的好日子啊。

来静宁，又见到老朋友桂香。

上次来，她还是一个乡的乡长，桂香说，冬天和开春，要各种上五千亩苹果树。

记得正走着，来电话，是一个村的村支书打来的，有人把羊放进了树苗梯田地，让快来管。桂香急急地说，我就去看，先教育，不听的话就牵羊罚款。

桂香焦急，我也担心起来。

忙完了，桂香带我们去悬镜湖。没膝的青草晃动起来，一群水鸟斜斜地飞上天空。悬镜湖边风大。一道道的波纹。渐行渐远，回头望去，悬镜湖又像桂香的大镜子了。

这一次去静宁，桂香已经是另一个乡的书记，独当一面了。桂香当年带人种下的苹果，已经要挂果了吧。

路边的泥土苍苍茫茫，如同我耳边的静宁乡音回荡。

苹果是一种古老的水果。传说中伊甸园里命运之树就是苹果树，亚当夏娃偷吃的禁果，就是青苹果。没有成熟的苹果又酸又涩，在不该吃的时候吃了它，会受到上帝的惩罚。咬一口青苹果，人类开始繁衍。亚当吃苹果的时候，不小心苹果核卡在喉咙那里，于是男人们有了喉结。

古成纪，左边凤山右面凰山，中间一条葫芦河蜿蜒流过，伏羲女娲就诞生在葫芦河边。大片大片的苹果树，伏羲摘一个，在胸前擦拭干净，递给妹妹女娲吃，女娲嫣然一笑，笑脸灿烂如红苹果，不能再往下说了，快要演绎成中国版的亚当夏娃故事了。

成纪古城遗址在静宁县治平乡刘河村，西汉所置成纪县治。落雨了，雨忽然又停了，不知道是什么预兆。

静宁风大，吹得一本《静宁史话》哗哗做响，我用才捡来的一片灰陶瓦碎片压住书页。成纪古城遗址西北部和东部残留几百米的城墙，苹果树绕着城墙跑。

苹果树实在是种很平民化的树，它长得并不高大，绝不拒人千里之外，而是伸手可摘，显得温柔可亲。而现在，我不时要弯腰，从苹果树的枝叶下钻过。果园里不时有秦汉时期的板瓦、砖和陶器残片。抚摸着它们，“秦时明月汉时关”都从眼前走过。这是唐朝诗人王昌龄称赞李广的诗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城墙上面，芳草萋萋。我站在高高的城墙上面，像是要远眺那个遥远的朝代。

站在风里，作家杨献平大段大段背诵着《史记》中《李将军列传》，静宁是飞将军李广的故里，将军逆风而来，横刀立马。每一块卧在草丛里的石头，都在风里昂首呼啸。

回过头来接着说伏羲。静宁县城内新修的成纪文化城气势磅礴，伏羲坐在大殿里，披散着头发，推演八卦。裂裂风声，伏羲曰，吾姓风也。顺着风势，画下一卦。乾为天，坤为地，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震为雷，巽为风，兑为泽。六十四卦爻，六十四卦爻背面立着姓风的伏羲。

伏羲有很多的奇异之处，书中记载他是人首蛇身。再比如说他生下来就已经长大了，就已经肩负起了为人类的哲学、医学、农业、渔猎等等重任。

一长串结绳记事的绳子，一长排大大小小的疙瘩，时间长了日子久了，有谁能记得哪天战事哪天洪水哪天猎得了最大的那只麋鹿。画上两只美丽的鹿角在大地湾的彩陶罐上，炫耀一般，一尾鱼睁大万年前的眼睛。伏羲教人们用书契纪事的;伏羲教人们用网捕鱼;伏羲教人们使用历法;伏羲教人们制琴作乐。伏羲太忙碌，一有空伏羲还要忙着冥思苦想。

葫芦河流过的地方，满目风景似乎都有着哲学意味。

那个秋日的下午，在阔大的成纪文化城广场，姗姗学步的孩子，青涩的情侣，三三两两的人群，从我身边走过。我忽然看见一位苹果一般的女子，我望着她，她也回望着我。我又一次看见了微笑的苹果，是乡下少女那种低下头去，从脖颈间到脸庞连成一片的红——苹果的香气一下子就弥漫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