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理论教育 水上夜晚的光

水上夜晚的光

时间:2022-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水面上还残存着光。这是水为自己在夜晚点亮的灯。白天在水上劳作,夜晚在水上睡眠的渔民也是孤独的,他没有人说话,醒着睡着流过耳畔的都只有或大或小的水声。与水在夜晚发光不同的是,我们不能因此照亮自己,仅仅是使自己渔民的身份得到显现。次日天将黑未黑时,河堤上忽然响起了“XX哥,上来和我们一起嬉戏呵”的喊声,是五六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喊了一遍又一遍,间杂着嬉笑声。

夜晚来临了,河岸和岸上的树木、村庄以及庄稼都迅速变成黑糊糊的一团,只在互相交接处有时有一点缝隙,像是不小心留下的一个个疏忽的痕迹,让人凭借这痕迹勾勒出的形状,可以判断哪是树,哪是房屋。

水面上还残存着光。这是白天最后的光亮,现在它被水释放出来,使河面在浓郁的夜色里清晰可辨,低头看去,吃水线以上的船身像镀了一层荧光似的闪闪发亮,并且有美丽的波浪状花纹在一排排地起伏、波动——河水在把光投射在船身的同时,把它细碎波浪的漂亮曲线也映照上来了。

这是我非常熟悉的水上夏天的夜晚。傍晚时分,流动作业的渔船在哪儿停泊,哪儿就有这种景象。

风一阵阵从岸上吹来,有些发烫,但比没有风要好多了,它毕竟加快了河面上堆积的热气的散发。那些热气,是从水里蒸发出来的,每天天刚刚黑那时蒸发得最多,要到下半夜,水面上才会比岸上要凉爽一些。而那从水里释放出来的光,下半夜时分虽然弱了许多,但仍然足够照亮水面,直到黎明与熹微的天光相接。这是水为自己在夜晚点亮的灯。

这热气,这神秘的灯,让我坚信水是有生命的,水也有着它自己的生活,只是人难以了解而已——即使像我这样一年之中大半在水上度过的人,对此也不能有更多的了解。水因此是孤独的。堤岸的分割更加重了这--点。白天在水上劳作,夜晚在水上睡眠的渔民也是孤独的,他没有人说话,醒着睡着流过耳畔的都只有或大或小的水声。

而渔民没有灯船舱里倒是有一盏马灯,但极少点,点它干什么呢?照亮自己的影子和咫尺之内的水面?它只是用来应急的,比如说风雨大作之时。

因此,做过十年渔民的我,像熟悉河流、湖泊一样熟悉黑暗。水上的黑暗除了水声、偶尔桨桡拨水的声音,和因为桨的划动桨桩上皮带的吱呀声,没有什么再来打扰,因此它黑得凝重、深沉,并且安宁——水的野性、黑暗的野性都潜藏在水上的黑暗里。

这与人也很相似。人的野性也潜藏在心的黑暗深处。

有月光的夜晚,我们这些渔民的皮肤会在月光下闪闪发亮,那是因为太黑的缘故——同样是在天空下劳作,但渔民比农民更黑。泥土只吸收阳光,而最浅的水也能强烈地反射阳光。从早到晚都接受上下两个太阳的照射,日复一日,如何不黑到最黑的程度?皮肤黑到最黑时便能反射月光了。在有月亮的夏夜,我们辨认远处走过来的人是不是同伴的方法,就是看他是不是一闪一闪地发光,这方法从无失误的时候。与水在夜晚发光不同的是,我们不能因此照亮自己,仅仅是使自己渔民的身份得到显现。这仅仅具有些微小实用价值的光,在这一点上与它是来自皮肤非常吻合。

不过,尽管肤浅,但它仍是一种借助于黑暗来辨认的方法。

我常常以颇为歉疚的心情想起一件事,我不知道这与我始终没有“认出”喊我的那几个人是不是有关系。某年夏天的某几天,我与同伴在靠近邻县的一条河上捕鱼,我长兄一个同学的家就在沿河堤而建的一个村子里。傍晚时便礼节性地拜访了一次。次日天将黑未黑时,河堤上忽然响起了“XX哥,上来和我们一起嬉戏呵”的喊声,是五六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喊了一遍又一遍,间杂着嬉笑声。喊的居然是我。同伴代替我大声应道:“来了!来了!”嬉皮笑脸地催促:“这样的好事,还不赶快上岸去!”这时岸上也有人促狭地调侃。才十七岁的我脸上挂不住了,见岸上她们还在起劲地喊,我居然恼羞成怒,训斥了一通。一一那是一个错误。我不仅没有认出她们的模样,也没有认出邀请“嬉戏”显示的不过是顽童似的天真,或者一种自然的野性。我粗暴地伤害了单纯的她们。而且,内心深处的那个我其实是很愿意应邀的,是什么改变了我?因为害怕别人的嘲笑和调侃吗?那一刻,丧失了辨认能力的我也没有认出自己,而像河流被岸阻止那样,将自己留在了岸的外面。

这是一种异己的力量,而它之所以能够存在,根本的原因并不在于异己的他者,而在于自己,自己就是他者。这正像夜晚,像夜晚中的河流,完整中其实总隐藏着分裂,唯一完整的只是光,来自水流的光,从傍晚一直照耀到黎明……纤夫

雨声急促的夜晚,我常常产生听到江水上涨时那种低沉雄浑的咆哮声的幻觉,那声音,似乎就在我的身后,追随着我的脚步,溢满天地……长江的确就在我的窗外,仅仅隔着千余米的直线距离。它的水是浑黄的。一年四季,它都挟泥沙而倶下,不过大约二十年前每到冬天的相对澄澈,对于它与对于我一样,都已成为过去的“永远”了。

今夜又有雨,这是连续的第三个有雨的春天的夜晚。一律火柴盒式的楼房,不再会有老式瓦房从檐边倾泻下雨水的檐声,但落在楼顶的雨水集中从楼角那儿冲击地面的声音,虽不动听,却有动人心魄的力量。这种力感与我听到江水上涨的幻觉,此刻忽然叠加起来,使我想起了久已被我遗忘的一幅油画: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我已无法在记忆中细致地复原那幅油画的所有色彩,我看见的全是苍老的黄色,不仅浑黄,而且黄得近乎于褐;近乎于黑。这色彩,不仅是伏尔加河的颜色,也是那河岸上前行的纤夫的皮肤和灵魂的颜色。我知道我此刻看见的这色彩与那油画不符,但这仅仅是从眼睛的视觉角度来看才是这样,如果从心灵的视觉角度来看,我无疑是极其准确地看见了《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幅油画的真正色彩。

我不仅不是画家,甚至也不是一位严格意义上的美术爱好者,证明就是我知道《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幅画,是因为一张日报的介绍。就我所见到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前期介绍或赏析这幅名画的非美术类报纸杂志,就有五六家之多。我第一次读到它,就因震动而再也忘不了它。我也曾经在不同的河流上背过纤,学会在没有路的路上行走,学会在河水流速不是太急,因而纤绳还不是过于沉重的时候,将纤板稍稍上移略略高出肩头,并将右胸尽量前挺以紧贴纤板,使纤绳不至于扣进肩头的肉里。但当流速很急船又满载时,就只有听任纤绳深深勒进皮肉,磨出血来也顾不上地身体前倾,几乎触及地面地靠肩胛骨拽着纤绳前进了。肩膀的骨头是否够硬,是一位纤夫合格与否的首要标准。对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但我不能算是一位真正的纤夫,因为我并不专以背纤为生,我只是偶尔背背纤而已。也正是偶尔背过纤,让我深知真正的纤夫有着怎样的体魄,承受的是怎样的艰辛,从而对真正的纤夫怀有一种可以说是含有敬意的复杂感情。

这也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下子就打动了我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曾经以为再也忘不了这幅画的我,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将它遗忘多年!直到今夜的雨声和我幻觉中江水上涨的轰鸣声将它送回,而这,也几乎完全是一个偶然。

自责之余,又联想起当初喜爱这幅画和被那纤夫形象打动的,并不仅仅是我或少数人,今天忘却这幅画乃至忘却纤夫的,哪里又仅仅只是我?忘却一幅画当然算不了什么,然而忘却纤夫呢?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时代的进步,已使纤夫退出了现实生活。事实上,退不退出现实生活是无关紧要的,一曲《纤夫的爱》不是就唱红了两位歌手,并风行了全国吗?今天的人们欣赏不已的,已是《纤夫的爱》中在卡拉0K画面中,“在纤绳上荡悠悠”的“纤夫”了。问题并不在于这首歌中的纤夫形象的虚假,以及“荡悠悠”的纤绳这一对常识的违背(需要背纤之时总是逆水,而且有足够流速,因此,纤绳因为受力总是绷直的,不可能荡悠悠而在于欣赏虚假,欣赏缺钙的“美”。因此,忘却“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实质是忘却那种有着阳刚之气的,能够承担一切苦难与重负的纤夫精神。

这个时代真的已没有纤夫了吗?

雨仍在黑暗中下着,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夜色中的长江,在没有纤夫艰难行走的它自己的河床里,不为谁汹涌地汹湳,不为谁咆哮地咆哮,不为谁流淌地流淌——但是,它真的是不为谁吗?!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我要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