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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天山两翼

时间:2022-01-2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感悟东疆,需要一双穿透时空的慧眼和一颗空灵的心,这些我都不具备,所以每次往来东天山的南北两翼,都会有时空错乱的感觉。初春时节,从乌鲁木齐出发时,天下着细毛毛雨,令人瑟瑟地冷,身体自觉畏缩着。天空是土黄色的,与灰黄色的大地在视野尽头模模糊糊地连接着。吐峪沟大峡谷是西域最具神秘色彩的地方。伊斯兰教在吐鲁番地区的占绝对优势地位还是在东察合台汗国后期,由突厥化的蒙古统治者强力推动,距今也不过三四百年。

感悟东疆,需要一双穿透时空的慧眼和一颗空灵的心,这些我都不具备,所以每次往来东天山的南北两翼,都会有时空错乱的感觉。那里的景致给人的印象太恍惚:戈壁、荒漠、绿洲林带、店铺人家,还有一晃而过的粘着尘土的那些面孔。红褐色山腰上睁着黑瞳孔的洞窟,像有深藏的千年故事,要对山下的城镇诉说,只是城镇并不理会。城镇听不懂它的喃喃自语,那是早已荒废了的无人能懂的千年古语。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故事,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梦想。当历史成为学科的时候,历史就变成了木乃伊,干瘪而又枯燥。一段历史叙述完之后,给我们留下半页白纸,翻过它,历史又进入新的章节,这就是我们习惯了的阅读。

然而东疆戈壁上干燥的旷风是明白的,所以才会不停歇地狂躁和呼号;大漠上抽油机也是明白的,它们一上一下地对着大地叩头,让人联想起“跪哺”的典故。人类的智慧始终逃不出天道,这种景象,实在是出乎这类机器设计者的料想之外了。

初春时节,从乌鲁木齐出发时,天下着细毛毛雨,令人瑟瑟地冷,身体自觉畏缩着。出后峡进入吐鲁番盆地,一路上都是艳阳高照。吐鲁番城郊沿312国道两列,布满红红绿绿的饭馆子招牌,招牌前长长短短地停着各种车辆。若是存心奔着什么“姊妹花”而去,你见到的或许就是几个戴着油腻帽子的麻脸汉子,这是不可不察的民间幽默。常在路上跑的,都有相熟的店家。如果不明情况,就看哪家门前停的车多——车多表示食客多,自然有口碑在其中。

从阴霾的乌鲁木齐走进温暖的盆地,心情豁然开朗,饭量也大了。十个人要了十种小菜,这没有难倒耍勺的,喊一声“旺火”,那灶火立马窜起半米高,想必一定有伙计在暗处操着机关。炒勺像翻着的帽子,时不时地压在火头上——喝着茶,看着街景,又听得一声“上菜”,刺啦啦冒着油花的碗菜就端到桌面。大盘子里是筋道的玉色拉面,哪能不馋!

伙计上汤续水,师傅擦着手凑过来:“好吃吗?鼓劲吃,不够加面。”

这是回民,在东疆路上经常遇到的就是他们。

越向东行,东疆春季的焦躁越发明显。

天空是土黄色的,与灰黄色的大地在视野尽头模模糊糊地连接着。天地之间是漫不经心散布的房舍、凉房,还有故人的坟墓……路边能看见成片的杏林,杏花满目绚烂,自由自在地呈现着代代相传的生机。几个维吾尔老少正在园子里劳作,他们把入冬时埋在土里的葡萄藤挖出来,搭在木架子上。毕竟春天来了!然而季节的变换对于农人来说,不过是再重复一遍历经的辛苦。他们专注于手下的活儿,对我们不理不睬。只有穿长裙花裤赤着脚的小姑娘用头巾遮了脸,在意地躲避着陌生人的视线。一阵风吹过,沙尘就从沟壑中扬起来,连眼睫毛都能感到尘土的干涩。渠道都是干的,没有一点水,水只有到浇灌的时候才会从坎儿井那里分配过来。渠边卧着一头母牛,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天山雪冠,一个刚出生不久的牛犊绕着它的母亲撒欢奔跑,或是瞪着圆圆的黑眼睛挑衅地望着生人。这让我想起哈萨克族作家朱玛拜·比拉勒的名言:动物也有自己的命运。

只有不远处的红褐色山脉,才是灰白的干涸土地上让人兴奋的色彩。由北往南,穿过苏贝希村,就进入了吐峪沟大峡谷

吐峪沟大峡谷是西域最具神秘色彩的地方。谷内山势经脉清晰、轮廓刚毅,全然是褐色泥土,却给人峻崖铁石的错觉,天然造化、鬼斧神工,疑似进入火星,刚才所见的杏花恍若前世记忆了。人处其间,顿觉与世相隔,有关自然、生命的感悟,在这个沟里或许就能完成。所以吐峪沟有佛教文化特色的千佛洞,也有伊斯兰教文化特色的霍加木麻扎。

吐峪沟大峡谷南边的出口,泉水清冽甘甜,田园果木葱郁,房屋叠嶂,人烟稠密,这是吐峪沟村。

吐峪沟村据考已逾一千七百年历史,是新疆现存最古老的回鹘村落,今天的土峪沟村有二百余户人家。除了胡乱地拉来扯去的电线,其他景观看上去与百千年前可能没有两样。村落居民依然保持着用黄黏土建造房屋的传统,或上下两层,或单堡独院,或依坡势建成前院后洞。站在拐拐岔岔的土巷子里,能望见半山上张着黑孔的凿洞。村子周围到处都是坟茔,塌陷得不成样子,已看不出有多少年头。相伴着这些在坟茔生活的人,仿佛从上古穿越而来。他们平静悠闲,简朴自足,与世无争。

霍加木麻扎在吐峪沟口西面的斜坡上,远远就能望见。

传说,一千三百年前,伊斯兰教圣门弟子、古也门国的叶木乃哈师徒六人经陆路东来,历尽艰辛走到吐峪沟,得到一位当地牧羊人的帮助,叶木乃哈师徒便长住此地传教,伊斯兰教开始在吐鲁番地区传播。叶木乃哈师徒六人和第一个信仰伊斯兰教的牧羊人相继去世后,被埋在一处,即现在的霍加木麻扎,也称“七贤墓”,是一处著名的古代宗教遗迹,也是较为显赫的伊斯兰教圣徒墓。据德国探险家阿尔伯特·冯·勒柯克的著作记载,直到20世纪初,仍有来自土耳其、印度等国的穆斯林到这里游坟。

虽然在千年以前,这儿已经有了伊斯兰教的传播,但肯定不占主导地位。伊斯兰教与祆教、佛教、基督教混合在一起,与来自中原的儒道文化相互作用,文化上呈现着纷繁复杂的局面,这从当地的地表文物与地下文物都可以找到佐证。伊斯兰教在吐鲁番地区的占绝对优势地位还是在东察合台汗国后期,由突厥化的蒙古统治者强力推动,距今也不过三四百年。吐鲁番地区伊斯兰化之后,原先的各种宗教和文化仍有遗存,所以在吐峪沟看到一些与正统信仰有些差别的现象,也就不奇怪了。比如坟墓边常可见到一些干透了的死鸡,这是当地人祭坟的风俗,与伊斯兰教并无关系。

在吐峪沟西侧,与之相邻的另一道沟胜金口,很久以前,曾是西域祆教徒聚居的地方。新疆学者钱伯泉考证说,“胜金”与“渗渗”“萨珊”语音同源,是波斯祆教的汉语转音。“星星峡”亦然,在西域伊斯兰化之前,星星峡是西域萨珊文化和汉地儒道文化的界壑。

一个阴霾的下午,我举意探访霍加木麻扎,为先贤也为自己做个都哇。循着曲曲折折的巷子找到“参观入口处”,但把门的维吾尔小伙子要收二十元门票,我说是来做个都哇,也不成。生气了,就顺原路返回,走到一个高处,回头向北望去,见一个白衣老者正向墓园攀去。老人进了墓园,站在廊亭前,似乎朝我这边望了一眼,然后捧起双手,好像要带着我一样。我赶忙卸下背包,也照着样子立定捧手,悄悄用余光打量老人的动作。约有一分钟,或者还不到一分钟吧,老人高扬双手、抹面,我也照做,并低念一声“阿敏”,心底暗暗欣慰,总算不虚此行。本来面朝西的老人,此时侧转身体,完全对着我。因为隔着二三百米距离,光线不好,看不清模样,我赶紧取出相机,以长焦拉近,从取景框里看到,老人头缠戴斯塔尔,穿着过膝的白衫和宽腿白裤,赤脚。没有看清面目,隐约记得是灰白胡子,很长,但不浓密。白衣老人和后面的黄土廊亭相衬出的画面很美,赶紧按快门连拍了四张。这时老人移动了,他转身走向廊亭,隐在穹门后。

晚上用宾馆房间的电视机回放数码照片,却看不到老人。四张照片都很清晰,麻扎、廊亭都在,就是没有那个老人……

东天山南麓的哈密盆地,面积三万余平方公里。盆地中部的库鲁克郭勒河故道北缘,自东向西散布着大大小小的村镇,是盆地人口最密集的区域,也是哈密维吾尔人居住集中的地方。从哈密市沿国道西行三十公里,满眼看去尽是坦荡无边的茫茫戈壁,虽是初春,已感到热浪蒸腾。沿一条碎石公路向南,就进入了五堡绿洲。

五堡乡有一万多人口,汉民占十分之一,另有不足百人的回民,其余全是维吾尔人。村民以大田耕作、庭院种植和栏圈蓄养为主要生产方式,是典型的传统绿洲经济。村落建筑带有浓郁的维吾尔文化特征。我们去的这家院落宽大,种着一院子枣树。这些年,五堡大枣闻名海内,当地农民因而获利,过上了宽松富裕的日子。午饭后,这家主人提来一麻袋红枣,个个都有鸡蛋大小,八十元一公斤不还价。说实话,我还没见过这么贵的红枣,就没有买。后来听人说,这个价已经是很便宜的了。

下午,主人家来了十几个维吾尔妇女,诵读《古兰经》。这些妇女都会诵读阿拉伯文《古兰经》,经书依次传递,每人读一些章节。现场气氛庄重肃穆,妇女们为自己的宗教情怀所感动,不时有人低首轻泣。其后,她们在围坐的布单中间,撒下一些杏核、枣核、纽扣之物,或将其排列成行,或摆成环圈状,这是诵念赞主赞圣辞章时计数用的,我在其他穆斯林民族诵经场合上没有看见过。

课题组打算还原一场哈密维吾尔民间的匹尔。整整一个下午,课题组负责人周教授都在找人商量交涉,到黄昏时,总算有眉目了。只是操办者久不务业,道具不足。周教授答应买齐材料,活动定在第二天上午,地点也选好了,是一个临街的老房子。

第二天,我们带着从哈密买来的白布和彩布赶来时,情况变了。周教授一脸不快,与维吾尔村民站在当街理论。周教授维吾尔语很好,嗓门很大,一副得理不让的架势,而周围的人则是小声地应承解释。

这个时候,我留心观察了这所被用来表演匹尔的老房子。房子挨着土巷子,院墙大半已塌毁,进门是一间大屋,当中立着根木柱支着屋顶的椽子,屋里有一爿矮炕,占着将近一半的地面,除了炕上铺着的一领残席,屋内再也无任何家什物件。屋内尽是黄土,疑心这是个久无人居的弃屋。不过,屋子后墙的根角处却开着一个穹形门隧道,望去昏暗幽深,隧道的尽头,还连着个天井小院,阳光晃眼。有个老妇人的身影在那儿一闪就不见了。这间旧屋的确是举办匹尔的好地方,阴森森的,好像通着古今一般。

“匹尔”一词源自波斯语,有“仙女”的涵义。匹尔是维吾尔先民传下的一种巫术,是民间巫医为人祛邪治病的。因为匹尔中包含着很强的歌舞成分,向来为民族民间传统歌舞研究者所重视。伊斯兰教传到东疆后,一神论信仰体系视匹尔为异端邪术,向来排斥;进入现代社会,也因匹尔没有科学性而不被官方认可。匹尔处在宗教与科学的夹缝中,处境尴尬。

匹尔的表演最终没有搞成。头天同意操办的老人,曾当过队干部,还好说话。但老汉的儿子知道后,坚决不同意父亲做这件事,清真寺的阿訇也不赞成。

还好,村民说中午有个小型麦西来甫,欢迎我们参加。麦西来甫的地点选在村边麦场上,背景是一片粉白杏林,画面感觉非常好,很原生态。参加麦西来甫的人数不多,但乐队还算整齐,哈密木卡姆中使用的乐器全部搬出来了。女人们都换上了艳丽的民族服装,在春天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扎眼。哈密维吾尔妇女的服饰很有特点,与新疆其他地方的维吾尔服饰都不相同。

哈密为“西域襟喉”,自古以来,就是各民族杂居、草原游牧文明和绿洲农耕文明交汇融合之所,也是回鹘西迁早先到达的地方。相对于新疆其他地区,哈密地区的维吾尔较多保留了古代回鹘文化传统。因靠近内地,哈密的维吾尔也更多地受到汉文化的影响。

哈密维吾尔民间刺绣在图案样式上,更接近满汉文化。满族文化的影响主要表现在宫廷制式图案上,这是由一段历史时期的政治状态决定的;而汉文化的影响,则蕴涵于图案的构思、布局、色彩和寓意中,应该说更为普遍和多样。初识者往往以为,哈密维吾尔服饰针迹细腻、华贵雍容,与中原官宦世家的衣装并无二致。缘有清一代,哈密君王概由朝廷册封,上层贵族多着官服。一般来说,一个地方上流社会和上层人物的服装时尚总会被民间模仿。这类等级繁琐的制式服装及其标志图案,如莲花、如意、佛手、孔雀、凤凰、团鹤等纹样,在新疆其他地区的维吾尔民间绝难见到,唯哈密地区独有,从中便可考察哈密回王对清政府曾经的附和关系。不过,这些图案样式虽取自官服,但被民间采用后,即赋予了新的寓意,与其原有的官衔、阶级含义已大相径庭了。

突然刮起了风。

处在下风位置的乐队演奏得很辛苦。这些乐手都是农民,平素操持田地家务,需要的时候自带家伙上场。维吾尔是个乐感极强的民族,一二十人的乐队,根本不需要排练,也没有乐队指挥,就靠着天生的默契能把几十分钟乃至数小时的乐段演奏得自如流畅、滴水不漏。兴趣来了,“纳格拉”鼓手还会来点加花变奏,即兴改变乐曲的节拍,操琴的、吹奏的立马跟上,一点不乱。村民在场院围成一个大圈,人们随心所欲,在圈内舞蹈。麦西来甫到达高潮时,圈子不见了,除乐队以外的所有人都在场院手舞足蹈,自娱自乐。

维吾尔人忠实于麦西来甫,他们的认真、热情,给人印象深刻。

日落时分,西天鱼鳞般的布满火烧云,美丽壮观。我在村里随意闲走,一户人家的后院,母羊正在生产小羊,小羊一落地,就滚成个泥团。母羊慈爱地舔去幼子身上的稀泥,用鼻子拱着,想让它站起来。在用相机拍下这些过程之后,我开始担心小羊无人照料,夜晚会被冻坏,就大声喊叫。后院边角的厕所墙后,有人探出半个身子,笑着应承。

新疆曲子是中国西北地区各种演唱形式在东疆、北疆流行过程中,融和本地方言和民间小调逐渐形成的一种曲艺形式,是新疆汉族民间特有的。哈密是新疆曲子的源头之一。

史料记载,公元纪年前后,即有中原汉人迁居哈密。东汉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政府在这里设立宜禾都尉,汉人在此留兵屯田。南北朝时,有汉人流民两千余户在伊吾(今哈密)建立过自治政权,与敦煌汉人麹氏在吐鲁番地区建立的高昌国各领一段风骚。至隋唐时期,汉人迁居不绝。清代新疆建省,更有大批汉人迁居哈密。汉族是哈密地区人口最多的民族,且多为百年老户。哈密近郊村镇风貌,与内地几乎完全一样。

新疆小曲子曾经在东北疆一带汉族聚居区流传甚广。哈密市陶家宫乡就是一个有年头的汉族聚居地。

陶家宫乡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能记忆和演唱小曲子的曲目、段子已长短不齐。看来小曲子即便在它的滥觞之地,其存活的状态也不容乐观。小曲子曲调平淡简单,高亢及委婉均不及秦腔;其故事简单,无帝王将相,也无绿林强梁,不外家庭不睦、夫妻失和等。这样的艺种如何能在民间流传百年?一定还有其他妙处。果然,在随后调查中,渐知小曲子原有“粉”“素”两类。早先艺人们游走坊间,经常是“素曲”开场,唱个家长里短,人间苦乐;到了晚上,便斥退妇人、娃儿,“粉段子”上台,为庄稼苦汉、贩夫走卒之辈松筋活血、止痛挠痒,不唱到酣畅淋漓定不收口。西域汉人的苦焦岁月,因小曲子的存在而有了点点滋润,也算是它尽到自己的文化功能了。如将小曲子剥离出民间土壤,雅则雅矣,能否自存肯定是个问题。比如相声,由地摊走上五光十色的舞台,却在不觉中送了自己的性命。

哈密尚在人世的小曲子艺人有两位,一个住在乡下,一个住在城里。住在乡下的老艺人其家庭状况和身体情况尚可。住在哈密城里那位,已双目失明,无人搀扶则无法挪动。其院落残破,四壁空空,靠日趋老迈的女儿照料。老人回忆当年在迪化城内当班社头目时的风光,仍兴致勃勃。但要请他唱两段录作资料时,却重言搭句、口齿不清,无法进行下去。为留下档案照片,我们将老人扶到院子里坐下,怀抱弦松得掉下半截儿的乐器照相。战战兢兢地拍完,还感后怕,“太吓人了!那么个弱老汉一个人坐在板凳上,跟前连个扶的人都没有,万一一个仰绊子跌倒咋办?”

与身着西服革履、头面油光的曲子剧团的名角儿相比,眼前的这位老艺人,恐怕才是新疆小曲子的真实写照。

天山山脉自西向东,山势渐微,山脉的东部远没有西部那样巍峨险峻,山势变得低矮,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豁谷。历史上,那些不为人知的山涧豁口,常常是山北草原民族出奇兵之处,让山南盆地的小城邦国猝不及防。

由哈密北上,经过东天山隘口就进入了草原地带。北出天山,回头看去,脚下的丘陵竟与南面山顶齐平。积雪还未化尽,山风冰冷刺骨。面朝西北,巴里坤盆地已然在望。

研究者一般认为,巴里坤是新疆传统汉文化最为集中的地方。稍晚形成的丝绸之路新北道,为这个小城带来了繁荣,“无数铃声遥过碛,应驮白练到安西。”从时间上看,丝绸之路越往近代就越向北移。公元前后,由敦煌出经昆仑山脉南麓西行的南路繁盛,这是张骞出使西域的道路。汉以后至唐,经河西走廊进哈密、鄯善,再沿天山南麓西行至葱岭,这是班超、侯君集以及各类都督、节度使们走过的路,史家谓之“中路”。是时南路虽也在使用,但几近荒废。近代,经星星峡进入新疆哈密,由哈密向北、向西越天山进入草原地带,是谓“北道”。纪晓岚、洪亮吉、林则徐、宋伯鲁贬新疆时走的就是北道。北道也有两条线路:其一,由哈密向北穿东天山库舍图山岭孔道抵达松树塘,到口门子折向西到巴里坤,经木垒、奇台、吉木萨尔而至乌鲁木齐、伊犁;其二,离哈密后沿天山南麓向西,经五堡、瞭墩、十三间房、七角井越色皮口到木垒汇入巴里坤古道。

清代经营西域,及至建省新疆,巴里坤一直是军屯、民屯和商屯之所在。1993年,我在甘肃酒泉,见城西关门上赫然刻书“西去伊吾”四字。当地人说,打此门出,端直子走,就到巴里坤。陕甘汉人从河西出关,加入经蒙地而来的山西、天津商队,一路向西汇聚到巴里坤,整顿驼队,分散货流,形成一个汉族聚居地。还有重要的一点,内地汉族商户和流民进入西域,需要军队的保护,而巴里坤自清开疆后,一直驻有重兵。

实际上,还有一条路早已被民间开发出来,就是由巴里坤向东直入蒙地,穿越内蒙古草原抵京津。相比之下,这条“新北道”取弓弦之位,距内地路程更近,途中水草尽有,更少匪盗,一年可做往返。只是由于外蒙古的独立,“新北道”最终未成气候。

近代中原汉人由北路进入新疆,从哈密、伊吾、巴里坤、木垒、奇台、吉木萨尔向西一路排开,巴里坤是这条流水大道上的重要汇聚地和沉淀所。

中原人带来了农业,庄稼活儿是汉人与生俱来的本领。他们把一个个商旅军队的驿站变成阡陌纵横、人烟稠密的村镇。天山北坡漫长寒冷的冬季需要让人活泛温暖的东西打发,新疆小曲子出现了,并在清末民初达到鼎盛,出现了众多班社和艺人,在民间影响很大。时至今日,虽然小曲子的发展高峰已经过去,但在民间的影响依然存现着。在东疆、北疆的乡庄、城镇,近些年陆续恢复和组织了一些自娱娱人的小曲子班社,并影响到当地的其他民族。

巴里坤的乡镇文化站也有小曲子班社,人员年龄较轻,还有未婚的小姑娘参与其中。新编了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段子,比如农村青年外出打工和现代消费观念的段子。原先曲目中常见的二流子丈夫或包办婚姻的悲情戏,现在都没有了,可见小曲子历来是与民众眼前的生活现实紧密结合的。

因为是纯粹的民间艺术,小曲子在表演形式上很自由,道具极为简单,表演空间的象征性看上去更强一些,演出者自由发挥的空间很大。那些在民间很习惯的动作,观众一眼就能看出意思。冬天,小曲子多在室内演唱,场地虽然狭小,表演者依然自若地迈着八字或十字步,戏做得有声有色。即便把他们移到一面大土炕上,看起来也不会影响戏份。小曲子是很适合游走于旅店、驿站和庄户人家庭的艺术。想象一下百年前吧!在汽灯或马灯下,烧着大铁皮火炉,在刺鼻的莫合烟中,艺人们弹着三弦,敲着碰铃,咿咿呀呀的演唱情景。

小曲子太皮实了,像戈壁碱滩的苦蒿、红柳,从不计较土壤的酸碱,只要有一点点水,就能存活。抑或是曾经有水而后枯竭之地,它也能挺着枯死的茎秆,让人对它曾经的茁壮有一点联想和念想,这是我在三塘湖看到当地小曲子班社时的感触。

三塘湖在中蒙边境上,说是边境,其实离边境还很远,只是过了三塘湖,向东就再无人烟。班社一色是老男人,三弦、胡琴和响板是全套乐器。演唱者不固定,操琴的、使板儿的谁都可以唱几段。他们的演唱是我没有见过的,十分粗粝劲道,不是口腔或胸腔共鸣音,而是把肺叶里的空气借助喉咙这个管道挤压出来的声响,人的发声系统的所有优势和毛病都充分地暴露出来。班社里老人们的形象特征也给人印象深刻,憨厚的、木讷的、阴霾的、傲慢的。我们的录制现场,可能不是他们表达情感最好的地方,换句话说,他们的真实情感,或许并没有完全袒露。这种隔膜是存在的,是可以立刻感觉到的,他们和我们是两回事儿。小曲子在这个边远封闭的乡庄,是他们生活乃至生命的一部分,在他们中真实和自在,而对于我们这些调查者,情景却是两样。班社的老人们走过场式地完成了乡干部布置的活儿,而我却在这个过场中,偶然发现了曲子的真实。

午饭时,乡里的干部随口说,三塘湖“社情复杂”,当年的土改工作队,被土匪杀得一个不剩。“土匪有多少呢?”有人问。

“全部都是!”乡干部脸色阴沉,就像刚穿越回来。

东天山北麓的奇台、木垒被考证出的历史已经太长了。奇台出土了恐龙骨架和完整的恐龙蛋化石,陈列在博物馆的柜子里。木垒城南的山前丘陵地带,挖掘出远古时候人类居住的石穴和村落,露天敞在草木间,年复一年地接受着日光月华。草坡上到处都是散落的红褐色土陶残片,俯仰即拾。

这是块宝地,东西两侧是平缓的丘岗,夏季,漫野成长着小麦和油菜,绿的、金黄的色彩饱满养目。田野里零星地长着一些大树,在弧形起伏的地平线上,高傲地扬着绿菇一样的树冠。丘岗之间,是山涧河道,河两岸还有宽敞的滩地,分割成平整的块田,种着苞谷、豌豆。居民的房舍、水磨坊三三两两地分布在河滩上,被大树的绿荫遮蔽着,若隐若现。

这个地方叫四道沟,老地名叫“回回槽子”,显然该地是回民较多的地方,可现在竟然只有几家,还是近些年迁来的。原来的那些回民到哪去了呢?回民过亦农亦牧的生活最适宜,而这里是紧靠大山的川岗之地,光照充足,水量充沛,植被优良,最适合种植和牧养,回回们放弃此地迁徙他处没有道理啊!

经不住我一天一次地问,一位小曲子老艺人给我说,尕司令(马仲英)1933年6月和盛世才在阜康打仗,败了,马家队伍从奇台、木垒河翻过天山退到鄯善,这一带的回民没有一个剩下的,活着的、能动弹的全跟着跑了。

原来如此。

马仲英围攻迪化的失败,腾空了东疆的地面,及至今日,在木垒周遭,也仍几乎全是清一色的汉民村庄。这种民族分布状态,在新疆其他地方是见不到的。政治动乱和军事冲突引起的民族间的对立、仇恨和杀戮,常常是不加区别的狂风暴雨,使经历过的人在几十年后回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木垒乡村就像是个汉族人口博物馆,几乎可以见到百年来任何时期来疆的中国内地任何省份的汉人。这是个国家级贫困县,时间在这里似乎是停顿的,1962年建造的供销社商店至今还在十字街口。已经退休的班社社头老徐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年轻时坐在商店门口,冲着路过的俊丫头吹口哨的情景。他眉飞色舞,就像刚刚发生的事。在路上,我们遇到一个步行的老妇人,搭在车上,一问是江苏人,20世纪50年代进疆到木垒,居然一次也没有回过家乡。还有平整晒场的老农,山东人,一遍遍地说,木垒光线好、空气好、人好,是他这辈子最喜欢的地方。

在我看来,如果人生淡泊一点,自给自足,吃饱穿暖,仰面朝天,木垒真的就是个最宜人居住的地方。在新疆,这样的地方还有不少。

平顶山是东天山北坡的草原丘陵,都被开垦成农田,漫坡播种,靠天吃饭。因为气候湿凉,麦子长得很低就抽穗了,这样产量也不会好。不过农户们在地里也没啥投入,不灌溉,不施化肥,收成多也好少也好由它去吧!还有大片的豌豆和鹰嘴豆田,后者是木垒当地的特产。

进出平顶山不易。修好的公路经过一冬一春的冰冻和融化,很快就塌陷得不成样子,不愿坐拖拉机的人就进不了平顶山,乡民们一脸憨笑,仿佛活在世外。陪同的一位县政府干部,在木垒三十年了,竟然也是第一次上平顶山。

当地班社演唱的小曲子,全部都是古旧内容,调查组的专家如获至宝。调查活动结束后,我们收拾东西在下泉子村吃饭。当地哈萨克人宰的羊,以照顾调查组成员对清真食品的要求。一顿羊肉纳仁饭后,就在院子里弄些黄瓜、萝卜、西红柿和洋葱切了拌上,喝酒。酒是当地产的糜子原酒,用五公斤的塑料桶装,有七十多度。

木垒人喝酒很厉害。当地班社社头说,20世纪70年代白酒少时,大家都喝医用酒精,五百克一瓶酒精,兑四瓶水。酒精要先用胡萝卜泡上,这样可以去掉苦味,颜色淡红,好看,结婚的人家都拿来待客。另一个老汉插话说,如果人多,就往酒精里掺一把白糖,放在火上加热到烫嘴,五百克的酒精可以放倒六个大汉子。

这里是农牧业区,除了种地放养,再没有别的生计,看上去居民生活状况一般,不过精神面貌很好,那种自足、自乐的纯朴、直率,在其他地方的汉族人身上很难见到。

新疆东北部的巴里坤、奇台至阜康一线,属于传统意义的汉族文化区,其文化的流布和渗透是民间的、自动的,不是来自官方和行政推动。奇台是个老移民和商民汇聚的城镇,车马店老板和商铺掌柜的性格特征在很多奇台人身上都有遗传,看上去干练、自负,还有点儿眼观六路的狡猾。奇台达人说,走遍中国,看得上眼的只有四个大城市,北京、上海、乌鲁木齐和奇台。能把乌鲁木齐排在奇台前面,是奇台达人的谦逊和客气。

就在这个汉族传统文化氛围浓郁的地方,也仍然能够感受到别样的文化风情。一些民间演艺班社为婚礼等喜庆活动助兴,他们也出没饭店酒楼为客人演出。席间,服务员领进来一个面目俊朗、衣装鲜亮到很扎眼的维吾尔中年男士,很傲气却故作谦卑。他递过一张折页纸片,列着他的班社可以胜任地演出节目。

班社的节目主要以滑稽幽默类为主,也演唱一些奇台本地各民族歌谣。新疆有尊重歌舞艺术的传统,即便是勾栏瓦肆的卖艺者,也不会被歧视。如果演技高超,并能调动起那些内敛客人的表演热情,更会得到大家的热烈掌声和欢呼,获得口碑。

作为一个维吾尔班社,当然也有自己的保留节目。一阵喧闹之后,班社社头说要为大伙演唱一首维吾尔传统歌曲,鼓乐奏响了,艾捷克扯开了弓弦,一位女艺人怀握双手,委婉开唱。正在与人闲聊的课题组周教授忽然怔住,专注地听着。还未等唱完,他便击掌叫停,唤来社头问话。

“这是《朱拉》,你们也会?”

社头更惊奇,眼前这个大胡子汉族人居然知道《朱拉》。当他知道这个大胡子就是周吉,在维吾尔民间叫作居玛洪的人时,一脸羞惭,一再表示不应该在这种场合演唱这样尊贵的歌曲。

《朱拉》是维吾尔木卡姆套曲中的一支,维吾尔人对木卡姆的尊重非同寻常。周吉了解到,这个班社的成员都是奇台本地生人,所学的木卡姆章节都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周吉兴奋起来,原以为北疆只伊犁有木卡姆,现在发现奇台也有。如果确证是家传,那么经车师古道从吐鲁番传过来的可能性非常大。

这家班社因为周吉的发现,2007年5月,他们参加了在成都举办的“国际非物质文化遗产节”,在成都献演。与专业团体相比,这个成长在底层的民间班社更有与民众互动的经验,所以每个演出场合,都能引起一片喧嚣和骚动。在内地受欢迎的程度使他们感到意外,由此萌发了“走穴”的念头。班社的苏乃依手私下跟我商量,希望我带他们到内地大城市演出,挣的钱大家平分。

周吉先生一生研究维吾尔乐舞,对维吾尔木卡姆申报列入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贡献卓著。申遗成功一年后,周吉先生去北京参加中国音乐学院组织的学术会议,夜晚因脑出血突然病故,时年六十五岁。

(原载《西域文化》201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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