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侣”漫步漓江两岸

编辑朋友们听说厂领导支持我拍喜剧片，纷纷送来剧本让我选，很遗憾，送来的大多不是真正的喜剧，有些是闹剧，甚至是悲剧。原因很简单，厂新班子没太重视这方面的选材，对喜剧的认识也有差异。就在这时，总编室副主任吕文玉突然想到个东西，对我说：“姜淑云组来个创作提纲，叫《大鸭蛋历险记》，你可以看看。”我乍一听，以为是个儿童故事，就拿来看了。看过才清楚，是写一对工人情侣在夜校学习，文化课考试都交了白卷，老师给他们的试卷都打了零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大鸭蛋”。而后两人参加旅游团外出旅游，一路上发生了一系列文盲、科盲、法盲的乐子事。提纲很简单，但框架好，尤其是“三盲”的故事设计让我喜欢。一打听，作者是上海总工会的业余作者，叫贺国甫，写过一些东西。他的立意是要年轻人加强学习，否则，没有知识，不明事理，寸步难行，主题思想很积极。正赶上那两年邓小平同志讲话鼓励青年人要加强学习。我认定了这个提纲，通过编辑小姜把投稿人请到长影，决定亲自扶植，把这个剧本写出来。

贺国甫来了。他是个谦和的人，腿脚不太好，我们两人一见如故，很谈得来。他主要听我描绘影片应该是个什么样子；我听他讲工会组织职工业余学习的情况。他住在长影院外新建的招待所写剧本。20多天后，他完稿，交给了编辑小姜，说上海单位有事便走了。小姜和总编室领导看后说不行，说没有比他的“提纲”丰富多少。我看了感到失望，离我的希望差远了。小姜告诉我，他爱看武侠小说，来长影后让小姜帮助从长影图书馆借阅过好几本，精力没集中在写剧本上。怎么办?还得请他来写。贺国甫第二次来长影写本，时间更短，改完稿又回上海了。这一稿仍未丰富提高，总编室给否掉了，闹了个白忙活。我很不甘心，因为我已根据他的“提纲”构思出将来影片的大样了。作家兼编剧张笑天这时已升任长影的副厂长，主抓剧本工作，我便去找他谈。记得他已搬进长影的厂级标准房(号称“一百米”)，因病正在家中卧床打吊针。他听了我的想法后表示支持。我想要自己执笔写这个本子。他说：“你得先和吕文玉、姜淑云他们商量好，让他们和原作者商量，征得人家同意你再写……”吕、姜二人很快和贺国甫谈清楚了，贺也希望我动笔。

张笑天为何支持我动笔?是了解和信任。“文革”期间，张笑天还是业余作者的时候，和别人合作写了本小说叫《雁鸣湖畔》，他把它改写成电影剧本投稿长影，当时的厂领导指定于彦夫导演和我给他辅导。我受到领导重视和信任，很认真地看了他的剧本，并用一张大纸画了一份剧本解析图，如同为自己创作一般地细致分析，提出问题，肯定优点，提出修改路线图。当我和于彦夫一同找张笑天面谈时，于导不知是客气，还是不太上心，或者刚走出“牛棚”比较谨慎，基本没说什么，只是鼓励我把修改意见谈了个透。后来，这个剧本由厂指定高天红导演拍成了影片。再后来，张笑天调进长影任编剧，彼此虽已熟悉，但只是见面寒暄，没有深谈深交。我拍完《南方的岸》之后的某一年，张笑天和顾笑言(本厂编剧)两人去海南岛深入生活，回来后张对我讲：“海南岛的人见了我们都谈到了你和你的电影《南方的岸》……”意思是我和我的影片在海南仍然有一定影响。再有，厂长支持我拍喜剧片后，好像他也表态支持，因为我征求过他的意见：“能不能给我写个喜剧本?”(这时的张笑天已经写成不少电影剧本了，基本都是重大历史题材类型)他很客气地笑着说：“喜剧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写的。我没有喜剧细胞……”贺国甫同意我执笔后，我又找张笑天副厂长，希望听听他对这个本子的创作意见。他没有具体讲多少想法，问我：“一个写旅游的剧本总得写些旅游的事，他那个本没具体写，你要写，准备怎么写?”我说：“有三条旅行路线可以考虑：一条是从重庆坐船顺长江而下，直到上海，我曾经走过；一条是从广州乘车奔福建厦门的鼓浪屿，我在湖南厂筹拍片时走过；再就是去旅游热门城市桂林、阳朔，但我没去过……”张笑天讲：“咱们厂拍完《刘三姐》后，再没去桂林拍过电影，这个可以考虑……”我听了他的建议很高兴，因为我也想在筹拍电影的同时，领略一番“甲天下”的山光水色。

没去过桂林怎么写?我有一本《中国名胜词典》，上面有详细景观介绍。我细读、慎选，把桂林和阳朔的几个重要景点写进了剧本，待采景后写导演台本时，再根据故事情节需要，把它具体化。另外，一对情侣旅游也太单调了，我把原剧本中旅游团其他几个只有身份标签、游离于情景之外的人编织到故事中，围绕着男女主人公的故事，穿插上他们的故事变化，丰富主线内容，推动情节发展。这样就塑造了金婚旅游的老教授夫妇、新婚旅游的年轻夫妇、一个随团活动的小偷等角色。另外还特别加强了一位桂林本地歌舞演员的戏份儿，她和男主人公(老同学关系)的感情戏……这样，整个剧本就丰富、饱满、有趣多了。加上动人心弦的音乐、歌曲、舞蹈和赏心悦目的风景等元素，自信拍出来肯定又好看又好玩。这个兼具娱乐性、观赏性的电影，喜剧风情里还蕴含着人生哲理，一定会受观众欢迎。剧本不能再叫《大鸭蛋历险记》了。我最初起名叫《O和O的故事》，想有点喜剧味道。剧本审查通过后，我把它改成《三对情侣和一个小偷》。后来在上海拍摄外景期间，我和美工师龚明辉，路过大华电影院，看到电影广告栏的放映目录，我突发奇想，对老龚讲，电影片名都是四个字的居多，放在一起区分不大，如果是一个字是不是很醒目?如果是很多字，片名很长，是不是更吸引人?老龚肯定了我的想法，我当场决定，结合剧情把片名再加个“半”字，凑成10个字，就是后来的《三对半情侣和一个小偷》。后加的“半”字有点神秘，留有悬念，更像喜剧电影了。我认为这个长长的片名放到电影院的广告栏里，会吸引人的眼球。当然，罕见的长片名也遭到一些人的反对，说那么长的名字哪像电影名?!

我设定，影片从旅游团在上海某旅行社办手续开始，剧中人物以不同身份、个性逐一出现，为全剧作总体铺垫。举一个例子，教授夫妇在原剧本中只是群众角色，是为教育男女主角而出现的。我的构思是，把他们当成人物写，并设定为金婚旅游。如何交代明白?最简单的办法是，通过人物的语言直接说出来，可只为交代明白那就不是戏了。我设计教授夫人这个角色戴着一枚价值不菲、镶有绿宝石的戒指，再赋予她一个爱唠叨、老来青春焕发的性格，一下子就把全剧激活了。大体脉络是这样：①她举着手上的戒指对教授讲：“这是你在国外留学时，用一部书的稿费给我买的结婚戒指，一晃过去50年了，成了金婚……”这一切都让小偷听见了、看见了……②旅游团到达桂林后，居住在酒店，夜晚集体看节目时，小偷利用教授离开夫人去接电话的机会，坐在昏昏欲睡的教授夫人身旁，假装教授去牵夫人的手，将戒指偷到手……③教授夫人丢了婚戒，几乎被刺激成病态，在酒店走廊里夜游，磨磨叨叨地找戒指；④旅游团从桂林乘船沿漓江漫游，小偷又企图偷男主角的东西，没得逞。到了阳朔后他企图将戒指卖掉，生意没谈成，顺手将戒指放进钱夹，插入裤兜。女主角挎个大包在旅游市场购物，小偷又想偷她包里的钱夹，与此同时，我又加了个少年小偷，让“小小偷”偷“大小偷”，偷他裤兜里的钱夹。同时让一个正在试穿裤子的游客看到，大喊“抓小偷!”两个小偷都以为被发现，分头跑掉。买裤子的人追“小小偷”，“小小偷”边跑边把“大小偷”皮夹里的钱拿出来，丢了皮夹，跑掉。买裤子的人拣起皮夹一看，钱没了，刚想扔掉，却又细翻了一下钱夹，发现里边的戒指。他是个好心人，举着钱夹和戒指到处找失主。正在购物的教授夫妇听到看到，与男女主角和其他旅友围拢过来，大家证实这个戒指是教授夫人的……随团的小偷也听见看见了，一摸裤兜，傻眼了。教授举着戒指愣愣地寻思，喃喃自语：“它怎么跑到阳朔来了?”⑤在影片尾声，我让小偷再偷第二女主角(歌舞演员)时被抓住，让他一路随团却一次也没真正偷到财物，刻意嘲弄他。其他人物也各有自己的故事和发展脉络。这更像一个有意思的智力游戏，也是编剧的基本功。我非常喜欢这种智力活动，这得感谢学院给予我的培养和磨练。大家非常喜欢的舞台小品也都是这样一个一个诞生的。不过，光靠智力还不行，必须有丰富的生活积累和感悟，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要使影片受现代年轻人欢迎，光有喜剧故事还不行，增添美丽的风光也不够，还应有赏心悦目的音乐、歌舞。我穿插进好几首歌曲，请了著名词作者刘毅然执笔，我的老搭档竹风、唐远如谱曲。我要强调的是，影片将结尾时的那首歌，是我精心设计的，它让人们在欢快、轻松之后，有所反思，阐明主题，让观众走出电影院时回味、入心。巧合的是，阳朔有个景点叫碧莲峰、又名鉴山，因山壁光滑如镜得名，它东临漓江，特别秀丽。沿途摩崖石刻很多，其中有一个“带”字特别大，远远地就能看见。当地人告诉我们，一个“带”字内含八个字的笔意，很巧妙，是清人所提草书。八个字的笔意是：“一带山河，少年努力”，正符合影片的主题思想。我让摄影师以此字的特写镜头开始，慢慢地拉开，舒展出其他描写男女主人公的镜头……歌声深情地唱起：

直到憧憬变得迷惘

直到欢乐换来忧伤

我才悔恨，我才悔恨

青春年少流逝了多少时光

失去的，不能再找回

不能再找回那昨日的太阳

在春天，撒下一颗种子吧

再去，再去秋风里把爱情渴望

把爱情渴望

影片也穿插安排了几处舞蹈的戏，特别让年轻人喜欢的是男女主人公在大饭店的楼梯上跳的一段描写爱恋之情的双人舞，舞曲用的是著名歌手迈克尔·杰克逊演唱的一首动人心弦的歌曲。

《三对半情侣和一个小偷》拍摄是很不顺利的。首先在成本预算上就卡得很低，这样一个旅游题材，要在上海、桂林、阳朔还有漓江上拍摄，只投资了65万元人民币，不动脑筋想办法是根本无法拍成的。我又用了拍《南方的岸》的办法，必须找一个有力的靠山，这个靠山就是桂林市旅游局。理由是宣传桂林、阳朔、漓江的旅游项目，他们可以不出钱，但要无偿地给予支持和帮助。我亲自出面谈，居然谈成了。旅游局一说话，就一通百通了，我们不但免费在酒店、景点、旅游船和大巴车上拍摄，还成了各处的座上宾，全组人员享受了一把免费旅游的快乐。在上海拍摄，请在上海总工会的贺国甫出面协助，也基本是免单的。

我们利用旅游淡季，先把桂林、阳朔、漓江等景地拍完，然后去上海完成最后一部分镜头。天有不测风云，到上海没几天就遇到了“八九·六四”政治风云。男主角演员张多福请假回北京了，女主角演员盖丽丽中途请假回青岛了，好在第二女主角演员罗莉莉的戏已在桂林、阳朔拍完。怎么办?长影厂生产处处长安澜来电话，说：“拍不了就撤回来吧。”这怎么行?那不是半途而废了吗?上海的局势比北京好，虽然也有游行，交通堵塞，很多单位工作停滞，但没有太乱。张多福克服很多困难从北京飞回来了，能拍他的戏。盖丽丽一去不复返，无奈砍掉了她的主场戏，实在砍不掉的过场戏，找了个替身拍侧身、背影，庆幸的是审片时没发现破绽。

这部片子所有演员的台词，都是由长影译制分厂配音演员完成的。至此，只差音乐、音响合成，可以审看双片了。在二楼会议室讨论审片意见，总编室主任梁恩泽首先发言定调，说“这个电影不行，顶多就卖40来个拷贝吧。”厂长阎敏军没吱声，其他副手也不说话，好像这部片子要给长影砸了锅似的。副厂长张笑天打破沉默说话了。他问我：“老崔，你看能卖多少拷贝?”我说：“你们说得有些惨了吧?我投资才65万元，一个拷贝卖一万，总得70个以上才行吧……”我只是估计市场形势肯定能好，但具体到什么程度，没有这方面的业务知识，不好乱说。再说，我也不是那种爱吹牛的人。楚晓峰因为和我熟，可以开玩笑。他说：“我看不可能70多个，咱们可以打赌，超过70个我请客!”这个会就在几个人的笑谈中结束了，厂领导始终没吱声。影片后期完成，到北京电影局送审时，情况就不一样了。他们和我开玩笑，指着胶片铁桶问：“里面是不是有违禁镜头啊?”(意指过火的镜头)我说：“绝对干净、正派，你们可以审查!”看片时，小放映厅里不时有笑声。审片人没有提任何修改意见，顺利通过。我又把片子送到中国电影发行公司放映了一次。因为发行处处长童刚(后任电影局局长)曾看过我的剧本，交换过意见，这次他看完了审查通过的影片，对我说：“看来，一部影片要在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做到完美统一是很难的……”这是我让他帮助看剧本时我们议论过的话题。

隔了一段时间，全国各省、市电影发行公司购买《三对半情侣和一个小偷》的拷贝数出来了。楚晓峰告诉我：“沿海省、市第一批就定了六个以上，全国其他地方也定的不少，你赢了!”我说：“我赢了，也我请客，哪天咱们几个找地方撮一顿!”他笑着打哈哈：“我请，我请!”

影片打印字幕时，在编剧栏我仍将贺国甫列在我前面，也未注明谁执笔。稿费是按贺国甫的意思，一人一半。因为是他提供了一个好故事，一个好框架，我以此为基础把它编出来，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