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注定我生活在自以为是的女人中间。或许，当男人开始怀疑自己时，本该显得有教养和随和的女人却变得毫不妥协地自以为是吧。她的头脑里形成了某些信念，或者接受了某些信念。于是，不幸降临到每个人的头上。
我先讲讲我的母亲。她对某些事物深信不疑：其中之一便是男人不应当喝啤酒。这个信条的形成当然是基于我父亲喝啤酒这一事实。他有时饮酒过量，有时把我们那个年轻家庭赖以生活的钱喝个精光。因此，对我的母亲来说，喝啤酒便成了头等重罪。它比任何罪孽都更邪恶、更可怕。对于这一大罪母亲就像一头凶狠的公牛。当我父亲东倒西歪地跨进家门时，她气得像公牛见到红色。
我们这些亲爱的孩子们受到教育，永远、永远不要跌入这罪孽的深渊。我们被送到“希望之友”去听有关酗酒的惨痛故事；当听到一个下定决心、发誓永不喝酒、永不沾酒的勇敢青年的故事时，我们不禁失声痛哭。他的那些刻薄同伴给他强灌啤酒，他紧紧地咬住牙关，但天哪，他的门牙掉了一颗，啤酒便从牙缝中细细地流入食道。他因此伤心而死。
在我们复述这个可怕的事件时，生性幽默的母亲一直板着脸孔，神态严峻。以后我们又被毫不客气地送到“希望之友”去了。
许多个年头过去了。孩童变成了小伙。显然，我母亲的儿子们不至于把啤酒杯吞下肚里：他们对此无甚兴趣。我的母亲放心了。她甚至面露惬意看着我在吃晚饭时喝上一杯淡啤酒——那可怕的敌人。杯子里不再有毒蛇了，快喝，快喝吧。
“但是，妈妈，如果你不介意我喝一点啤酒，为什么过去竭力反对爸爸喝呢？”
“你不明白我要忍受怎样的痛苦。”
“不，我明白。但你把它看成一种罪孽，骇人听闻的罪孽。你一直用烈性酒这个妖怪恐吓我们。你绝对肯定，它是十足的邪恶。为什么它现在又不是了呢？”
“你跟你的父亲不同——”
然而她脸上微露愧色。生活会改变我们的感情。岁月流逝，我们也许变得更加温和，也许变得更加挑剔，但不会一成不变。二十年代我们感到义愤填膺的事情，五十年代就不一定使我们反感，一点也不。女人的变化远甚于男人。特别是像我母亲那样作为家庭中精神主宰的女人，更是如此。
我的母亲由于对John Barleycorn深恶痛绝而破坏了自己的生活。诚然，她有理由厌恶一切酒精饮料。但何必深恶痛绝？小事一桩，却成了悲剧一场。五十岁时，人生的黄金时代已过，她才意识到这点。要是能追回她的青春，重新和她年幼的孩子们，和她醉醺醺的丈夫过上无忧无虑的正常家庭生活，享受家庭的乐趣，她是什么代价都愿付的。一个女人要是试图主宰命运，特别是主宰旁人的命运的时候，这是怎样的悲剧啊！
一个女人倘若能对自己的和周围的人的命运挥舞鞭子，她也准会把自己的命运搞得一团糟，也把别人的命运搞得一塌糊涂。而正如她注定会五十岁一样，她也注定迟早会认识到自己已进了死胡同。她当初不该那么自以为是。
哦，现代女性，当心五十岁这个年纪啊！到了那个时候，戏演完了，剧院关门了，你们就会被驱赶到黑夜之中。如果你们全凭自己的力量把生活变成一场闹剧，胜利地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那么当岁月的时钟敲响五十，戏就演完了。你们已经在舞台上演完了自己的角色。现在你们必须离去，到茫茫黑夜中去，在那儿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你的真正栖身之处。
任何人自以为是都是危险的。面对一个女人来说，尤其如此。作为一个本质上受感情支配的人，她将会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倾注到在她看来是生存的大目标上。二十年、三十年她会朝着那生命的大目标勇往直前。然后，年近五十——前进的速度减慢了——驱动力开始失灵了——大目标不但没有靠近咫尺，它离得太近了。它就近在四周。这真是使人心灰意懒的、不可名状的徒劳。
曾经有三个姐妹。一个去学习，投身于社会改革。她踌躇满志，以为总能济世拯民。第二个执著地要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追求自我。“我活着是为了做我自己”。她深信自己懂得自我是何物，及怎样才能达到目的。第三个姐妹的生活目的是采花寻欢，及时行乐。她跟她的情人、裁缝、丈夫和孩子们度过了真正愉快的日子。三个人都享受到了生活能赐予的一切。
年近五十了。三个人都处于那个年龄的现代女性的致命崩溃状态中。一位对改革冷嘲热讽。另一位开始意识到自己当初深信不疑的“自我”其实并不存在，她寻思着不知世界上究竟存在着什么。对第三位来说，这世界既危险又肮脏，她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儿放。
总而言之，对一个女人来说，追求某个目标并过分相信自己乃是她的致命伤。
姚暨荣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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