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放翁临死示儿诗：“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爱国赤忱，跃然纸上。到现在怕很可以做另一些人的箴言。
前些时候，南市有一姓陈的医生，为了自己家里的藏金被劫，忧愤而死。死时且叮嘱儿子，一定要成家立业，使财富达到他所聚积的程度，独于使他失却财富的敌人，一无怨言，和放翁示儿诗的心情比较起来，那真有天壤之别。是之谓“一代不如一代”。
但世事毕竟不能一概而论，二十三日本埠报上，登载一老人焚却侵略者杀人武器的纪事。这真叫人感佩泣下，比起陆放翁的消极的期望，那是更为伟大了。
我常常想：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能思索。能思索，则同情心必然广大。形骸固然有尔我之分，而生命却是相互连结的。佛戒杀生，不愿以他物的生命，延续自己的生命，这精神是伟大的。
但人兽之分，是极其显然的。人类社会已达到征服自然的阶段，禽兽虽然也有进化，但决无文化可言。所以在今日吃禽兽之肉还不算是一桩罪恶。而人与人的生命之须相互尊重，又成为人类最高的道德。
生命的玩弄者，不但不能以别人的头与手去威吓其所憎恨者的生命，实际上是侮辱了自己的生命——自己为人的道德。是之谓“兽性发作”。可是在另一场合，不忍自己同胞横遭杀戮，见敌人武器，愿以自己生命作孤注，烧毁它以拯救同胞，是将自己生命，扩大到国家民族的生命，其结果，虽然弄得脑浆迸裂而死，但他的生命将永远长留于青天厚地之间。“中华老人”为不死矣。自己活得写意的另一面，便是别人死得伤心。以此而责敌人与汉奸，不是我们的企望，因为野兽不懂得思索。我们只希望全上海市民，懂得这个道理，节约生活上的奢侈，也就救了这个国家。不要为一己的幸福，而牺牲大多数人幸福，宁可牺牲自己的幸福，而争取大多数人的幸福。
这虽是玄学的想头，但我们正需要这种玄学的想头。
193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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