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儿童教育，是主张自由放任的。孟子舆说的好：“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故古人易子而教之。”(手头无书，大旨如此。)这“责善则离”四字，我觉得是非常有意义的。不独父子之间，就是父女之间，母子之间，母女之间，又何尝不如此呢?
近世对于儿童教育最伟大的人物，我第一个推崇鲁迅先生。不但他喊出“救救孩子”的口号，要给中华民族下一代奠定不拔的基础。就是他对于他的爱子海婴先生的态度，也是值得敬佩的。听说有一次，鲁迅先生在家里请朋友吃饭，有一碗菜，海婴先生挟了一筷，尝尝味道，觉得不对，就嚷道这道菜坏了。但同时吃过这菜的，却并不觉得坏，大家以为是小孩子乱讲罢了，不去理他。不过，鲁迅先生认为小孩子的意见，是不应该抹杀的。他自己把海婴先生吃剩丢下的那一些，挟起来尝了一尝，果然味道变了。你想，除了鲁迅先生，谁还能有这种尊崇儿童，爱护儿童的伟大呢?
海婴先生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他常常对人家讲：“我的父亲还不够伟大，要是我做了父亲，一定比他还要好。”这句话，在没有头脑的人听起来，总以为是海婴先生的孩子话罢了。不过，我以为这便是海婴先生伟大的地方。按照进化论讲起来，子女的一代，无论如何，应该比父母的一代高明些。亡友高天梅有诗道：“我言为子者，慎勿肖其父；我言为孙者，慎勿肖其祖。”他是提倡“不肖主义”的；但所谓“不肖主义”者，是要子女比父母更高明，更能适合时代。中国人老话说：“士习高曾之典籍，工执父祖之矩蠖”。(原文已忘，大意如此。)这句话，实在是大错而特错的，因为世界上事事物物，都是不进则退，决无中立的余地。中国人喜欢崇拜祖先，追怀古昔，而不想做一个跨灶的儿孙。倘然照这种人的办法搅下去，一定非先由人类退化为猿猴，而由猿猴退化为下等动物不止(这才是复古呢)。那么，真是魏武帝所谓“刘景升儿子豚犬耳”，陶学士所谓“一蟹不如一蟹”，中华民族也几几乎有亡国灭种的趋势了。所以，我觉得海婴先生的观点是很正确的。并且，因为海婴先生的伟大，更显出鲁迅先生的伟大来，海婴先生才不愧真正是鲁迅先生的继承人呢。
我自己是一个典型的士大夫，但我很反对儒家的学说，在吴又陵先生只手打孔家店的时候，我是举起双手来摇旗呐喊的。我以为儒家学说是代表封建时代的统治阶级说话的，那中间无论如何，不免有些毒素。在现时代去提倡它，当然是开倒车，更要做青年的绊脚石了。我们要做青年的垫脚石，而不要做青年的绊脚石；这好像也是鲁迅先生的伟论，我是非常钦佩。何况，章太炎先生批评儒家，还说它“宗旨多在是非之间，议论止于函胡之地”；那么，就在当时，儒家也并不能算做顶高明的学说吧。不过，它的单词只义，却有时有可取之处；我在上面所引孟子舆的几句话，就是一个例子。还有，他所讲的“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哉”的一段话；以及孔二先生所谓“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云云，我都很喜欢它，觉得可以拿来做我自己安身立命的座右格言呢。辛亥革命以来，读经废经的问题，有好几次的循环起伏；现在，好像又在甚嚣尘上吧，我倒并不主张把线装书一起丢在毛坑里去，觉得这议论太不合理了。并且，我以为凡是年在五六十岁左右的党国要人，他们倒是应该多读一下中国底旧书的；不但经应该读，而且史也应该读。我主张应由当道采用卑礼厚币的方法，蒲轮安车，招致海内广闻博学之士，待以师礼，每天教授一二小时。那么，柔日读经，刚日读史，开班上课，恰是挺好的办法，不比出重资叫人翻译圣经高明到一百倍吗?但倘然照妄人的议论，要在小学校中提倡读经，以妨害中华民族下一代国民的知想，那我又要效法鲁迅先生，大喊“救救孩子”了。
194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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