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说宁波话

我在山村表姐家做客时，对门邻居有一位从沈阳来的客人，六十多岁的老大姐，大学文化，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幽默又风趣。听说退休前是个技术干部，儿子儿媳作为人才引进到北仑海天公司工作，她也跟着跑来。孩子们上班去了，她一人独居寂寞，便来远房表舅家做客。恋上山区水好空气好且环境幽美，竟做起了长客。山里人待她热情周到，无奈语言交流有障碍，于是她要我教她说宁波话。

我说学宁波话很方便，跟着电视学就是。她说，那似乎是书面上的，年纪大了，学过就忘。要现用现学才记得住，还生动有趣。

她就每天待在我旁边，拿着小本子，瞪大眼睛，竖起耳朵，一个劲地问、说、记。

她的老娘舅也跟着来串门，拄着竹制手杖，沿着一堵石头垒成的矮墙而来。一次，走时忘记把手杖拿上，我高喊一声:阿公，“安墙棒”忘记了!

她眼睛一亮，忙问我在叫啥。我拿起手杖重复一遍。她低头在小本子上快速记下来。我凑过去一看，笑出声来。本子上画了一堵矮墙，旁边倚着与墙一般高的竹手杖，注着：“矮墙棒”——名称。真亏她想得出来，她老舅的竹手杖确实与矮墙一般高。

教了她“毫少”等词，她就挂在嘴上说:吃饭快些，电视开始了，毫少；早晨去爬山，衣服穿快点，毫少。

听上去不正确，但她认为按我教她的字面意思，完全可以这样应用。我拗不过她。

又有一次，表姐对我讲:阿旺伯从山上挑下来“塞塞婆婆”一担毛笋，要伐去买些来晒笋干?

又给她捕捉到了什么，再三问我“塞塞婆婆一担毛笋”表示什么意思。是计量、形容，还是褒贬、夸赞、讽刺？“塞塞婆婆”四个字怎么写?并要我用普通话把它的意思最贴切地翻译出来。

一时把我难住了。

说真的，在我的日常用语中，我已不说这土得掉渣的乡土话，我会说：挑下来满满一担毛笋。要我怎么才能把这四个字翻译给她呢?

我沉吟半晌说:这四个字不知怎么写，按说的音就写作塞住的塞，婆婆的婆吧!这是形容词，形容满满当当一担毛笋。

哦!我知道了!这门前溪坑水这么满，也可说:塞塞婆婆溪坑水!

似不十分正确，但我也说不出错在哪里。我只得又说:这四个字应用范围很广，也可用在其他方面……她忙往小本子上注上:多用多义词。

比如形容力气大:这个大哥力气大，手拿斧头塞塞婆婆在劈柴。还有表示很起劲:对面山上阿菊嫂在叫我，塞塞婆婆喉咙响。

她似被我说得云里雾里，只是睁大眼睛，一个劲地往本子上记。第二天一大早，就跑来现学现用，对我说:今天天晴了，老舅姆拎了一桶衣服，塞塞婆婆。趁着刚下过雨，溪坑水塞塞婆婆，又清爽，去洗。

哎呀!这样的用法，真让我笑出声来。我要她别再这么讲了。她说，她琢磨了一晚上，按照我这位老师所分析教授的，这词绝对应用正确，而且，好多方面都可应用。

这以后，她照说不误:小妹，你姐在厨房叫你吃饭了，塞塞婆婆；昨晚风刮得塞塞婆婆，树叶飘落一地，塞塞婆婆；阿兴哥在拉胡琴，唱越剧，塞塞婆婆……她自以为是，乐此不疲地讲，表姐和我笑得喷饭。笑过后，我正经对她讲:老姐啊!我们家乡土话里面有非常巧妙的遣词造句，形容、夸张、语气都起着非常微妙的关联作用。你这样形而上地学，难免要张冠李戴，乱攀亲家，让人笑掉大牙。你如有心在咱这美丽的家园上定居下来，潜心深入到民众中去，不用拿小本子，也保证你能学会说咱宁波话。

她也一脸庄重地握住我的手:小妹，我儿子儿媳喜欢在这工作，不回去了。我只有这一宝贝儿子，好不容易，塞塞婆婆养大他，我要跟着儿子，下半辈子就做个新北仑人。你小妹会说普通话，语言能力强，就做我老师，我一定虚心地好好学。

我俩一拍手，都高兴地笑起来。但我的心里似乎有了一点压力，因为要教她说好咱家乡话，确实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