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可夺造化功

我和辉楚,均为湖南出版界同仁,他弄丹青于少儿社,我烹文字于文艺社,彼此闻名,神交已久,却没有什么交道。开会出差,邂逅于途,不过是点头相招,“久仰久仰”而已。今年春上,我们有缘相逢。不是群星荟萃的笔会上,不是人头攒动的画展中,而是在文艺社的走廊里。

其时,文艺社正待搬迁,编辑们都在清理多年的样书。那天上午,我偶抬头瞥见一个壮实汉子从对门女画家罗丹办公室出来,手中搬着两捆书,一步一拐地走向楼梯口。罗丹对我说,真是个热心人,为老家的小学建图书馆,到处“讨”书“搜”书……我问是谁,“邓辉楚呀,只有他才有这样的干劲呀。”走廊尽头,邓辉楚正吃力地下楼。我忙赶上去,帮他提起一捆。下得楼来,他将书绑上他的“土狗子”摩托,回头笑着说:“你们书多,不以为贵,乡下孩子可是宝贝呢。”又调侃说,“李大编,整天枯坐书斋,是不是头昏眼花?我将去花垣写生,何不同我去走走?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你会有意外收获的。”说完,“叭叭叭”一溜烟走了。

画家邓辉楚的名字,这些年在全国画坛,已声名远播。他从邵阳家乡石板路上走来,从小有志于书画。家境贫困,读大学便只能上不要学费且有饭吃的师大政教系,穷且益坚不坠丹青之志。文革期间,便在人物、花鸟、连环画诸方面都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并取得了骄人的成绩。后又专程拜见陆俨少、何海霞等大师,刻苦自学,专攻山水画,成就更是令人瞩目。作品参加全国许多展出,获得多种奖项,并为多家权威博物馆收藏。在台湾的两次画展,盛况空前,台湾报纸惊呼“人潮涌进,每天有数百人观看”,有“韩国女士三天看三次,不愿离去”。

成就高了,名气大了,他仍保持谦虚朴实山里人的本色。他担任省直书画家协会副主席,湘风书画院院长等社会职务,编画刊,出报纸,为朋友搞画展,为青年作者指导习作,夹个“土狗子”乐颠颠忙个不停。画界朋友梁双玉、王建民、金石家杨友吉等时不时相聚于邓家,堂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谈古论今切磋画艺,扯谈海聊喷口水,不知日之将暮。夫人马嫂子张罗茶水酒饭,大声谈笑,哈哈喧天。辉楚说,我的画,大多是晚上画的。

关于辉楚的逸闻,最“生动”的我听到过两则。那年,有朋友向辉楚借两万元钱。当时邓家,有剩米而无余钱,哪里拿得出这天文数字的两万?夫妻商量复商量,辉楚斩钉截铁下决心:不是有燃眉之急,朋友不会开口。第二天,夫妻俩从亲朋处转借了两万元,朋友千恩万谢,说好定期归还。“定期”到,朋友的事砸了锅。惶急之中,两夫妻只好扎紧裤带牙缝里省,一点一点为人还债。好长一段时间,邓家锅里少油珠,桌上无荤腥。马嫂子人胖,伙食差可以减肥,也算因祸得福,只苦了两个长身体的孩子。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村叟野老式的画家王憨山,在潇湘画坛掀起一股狂风。他的大器晚成,固然是因为他的才华;他的迅速出名,也是因为画坛朋友的抬爱。老人为感谢朋友们的厚爱,特从老家捉来几只鸡婆。可谁和谁联系不上,谁和谁已出差,鸡婆送不出去,只好寄养邓家。喂水喂食,自然非马嫂莫属。多天后,辉楚按名单将鸡婆各送其主,马嫂子所得,一笼鸡屎,一地鸡毛。辉楚嘿嘿一笑:要得要得,只要大家高兴就好……

文章是案头的山水,山水是大地的文章。能与这样一位卓有成就的山水画家,一位忠厚谦谦君子同游湘西,这不是极大的幸运吗?

湘西是诗国,花垣是花园。在抗战的民族存亡危急之秋,少年朱镕基从长沙跋涉到这里读过两年高中。几十年来,朱总理视这片神奇的土地为第二故乡。百忙中,满怀深情,故地重游。

阳春三月,骤雨初晴,山河一片青葱。辉楚已是十余次进湘西,五下苗河,自然熟门熟路。万亩密林之下,镶嵌一条景色千变万化的河谷。攀藤附葛下到数十米高的谷底,我真为这万古洪荒世界所浮现的原始静美所惊绝,情不自禁要匍伏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前了。一步一景,三十里河道三十里画廊。河谷穿山剖岭,苍翠为岸,水色常青,一路瞻望,左首峰峦未下,右边危崖又起,湾环回抱,岸树斑剥。忽有拐弯,分明绝壁当道,前行无路,可远望空青低触的斜谷里,飞泉崖瀑却扯出一匹匹白练,飘飘悠悠,如仙女的白裙一般。山回岸移,迎宾狮,蚩母洞,阴阳岩,七级瀑……愈变愈奇,层出不穷。这便是古苗河的景致,令人魂醉神迷的神奇图画。

回头却不见了辉楚。他呆立在一块石头上,全神贯注细观静看,嘴里喃喃,手在比划,亲切陶醉之情,如遇好友,如见情人。他是在与山对话,与水交谈。会心处,左手托写生簿,右手握铅笔,奇异线条交汇中,山水崖岸已形移簿上。几天时间,他画下了满满的一本又一本……

关山月曾说:“不动(指旅游写生)我就没有画,不受大地的刺激我就没有画。”辉楚坚持师自然,师造化,每年花大量时间盘桓于名山胜水之间,写生不辍。一岩一潭,一飞瀑一枯树,静观其形,揣摩其神,常常乐不思返,物我皆忘。他将崇拜的陆俨少的话牢牢记在心中:“要常常下生活,多看真山水,记下山势部位和树木、道路、泉脉等关系,回想看过的前入画稿,与之相印证,多想多画。”

辉楚正是这样身体力行的,他立足传统,立足生活,坚持写生。每次出行,手提两兜行李画具,背上斜背一卷宣纸,犹如背个火箭筒,抖抖擞擞,像战士出征。坐车搭船,不畏艰险,不避风雨。即使从张家界悬岩上摔下,左腿被摔成两截,五次接骨而不悔。一位八十七岁的老画家看了他几十本画得满满的写生簿后,感叹道:难怪你每年画一二百幅画而意境、构图全不重复,你是将大自然装在了胸中。

同在花垣的那段时间,我们下塌在一简陋的招待所里。我游山玩水,他潜心写生作画。中午多半在群蝇乱飞的路边小店吃上两碗米粉。土碗中辣多油少,碴碴巴巴难以下咽,他却嘟嘟喝汤,大口吞粉,甘之如饴。晚上,腿酸腰疼中我倒头便睡,睁眼一看,只见他立身于临时铺好的画案前,或对纸凝思,目无旁骛,或泼墨挥毫,解衣磐礴。细腻处,如老僧补纳;粗豪时,似莽汉挥拳。看他作画,真是一种享受。据朋友说,大热天长沙火炉中,他老兄独踞一室,赤膊短裤忙碌于大宣纸上,为防汗水湿纸,颈上系条汗巾,活脱脱罗汉一个,那情景煞是好看。

在招待所微弱灯光下,有时我们也坐而论道,促膝谈禅。他说,人到五十,小有名气,日子已是滋润。其实这是个枯竭期。多数人车到码头船到岸,就此止步。要想求大成就,必须补充不足,除了努力读书之外,还须下真生活,看真山水,咬牙发狠,加倍勤奋,才有小进。辉楚以“宝古佬”的倔强,执着于事业,却是本本真真性情中人。不抽烟不喝酒,却大块吃肉大碗吃饭,拿起画笔如醉如痴,放下画笔满脸真笑。听到音乐便舞步蹒跚;情到浓时,潇洒走上台去,抢了话筒鼓腹而歌,有情有韵,满座欢呼;更有甚者,吼上一段京腔,昂脸扬颈,眼睛微眯,韵长气足,余音绕梁,全场顿足鼓掌喝彩……

看边城,游苗河,过洪安(川东第一镇),春风得意马蹄疾,我饱受大自然的赐与,痛快地玩了几天。辉楚呢,长沙而吉首,而矮寨(公路天险),而花垣,多次往返,走亲戚似的与苗胞稔熟,与县长刘昌刚等结成莫逆。十月一日中秋国庆双节日,这可是一个好日子,19年才能轮一回,他忽然来电话,说是《古苗河长卷》大功告成,约我和几位朋友去他的新画室观看。

新画室位于长沙城中稻田园公寓,这是间四十多平米,四正四方的大房,《古苗河长卷》全长60米,用45张四尺宣纸全部贴在墙壁上画成,将800里外的湘西奇妙图画活现于这画室中。辉楚无大话却有大画。大境界,大气势,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大疏大密,大虚大实,大气磅礴。《古苗河长卷》是潇湘画苑规模宏大的又一佳构。

画评家曾用四个字概括辉楚的山水画:大(大气)、清(清新)、厚(厚重)、蕴(蕴藉),“可观、可游、可居”。《古苗河长卷》集中体现了这些特点。全图结构严谨,章法有度,既表现他学习传统技法的精湛功力,又体现他立足生活独具匠心的创造力。这样的长篇巨构,数十个画面各呈异彩,意境结构各出新韵,使观者如行山阴道中,应接不暇。这是他“涵养大气”几十年艺术修养的结晶,也是他事业上的一个里程碑。

辉楚崇尚宋人山水画,多年孜孜不倦揣摩。他说,中国的山水画发展到北宋,已是空前繁荣,达到了空前的高度。史称“三家鼎峙”者,关仝风骨峭拔,范宽气势雄厚,李成清旷灵动,董源、巨然平淡天真。而李唐的幽邃静穆,坚凝厚重,首创刮铁法(斧劈皴),技是高出一筹。宋人的许多作品,辉楚视为须臾不可离的珍品,常将这些艺术珍品上悟得的技法,运用到自己创作实践中去,从《古苗河长卷》中,我们便不难看出其中的渊源。

长卷中,辉楚对传统山水画的各种皴法的运用极为娴熟圆活,并赋予新意。峰峦坡石,用笔刚劲而有顿挫,以一波三折的中锋线条,勾出山石的轮廓,用侧锋皴擦出山石多变的结构,再用淡墨皴出石的阴阳明暗,层次分明地表现了崖岩的厚重硕巨。这些岩石的画法,根据画面的需要,灵活运用了“大斧劈皴”、“小斧劈皴”、“披麻皴”、“骷髅皴”、“马牙皴”等各种技法,笔墨苍茫,泼墨破墨积墨相融合,层次丰富,意境高远,刻划出崖岩经历万古苍桑愈益顽强的生命力,抒发了作者的满腔激情,给观者以灵魂的震颤。

水为山之血脉,“山得水而活”。辉楚深谙此理,长卷中多处将水画活,与山传神。其中一幅,悬泉瀑布,源远流长,二道飞泉,一阔一窄,一高一低,一粗一细,粗者如银河白天而下,至坡腰为茂林所掩,又从岩下流出,曲折远去;细者如银丝飘出,似断还续。他往往用中锋淡线,勾出湍急的清流,涧水中多置磊磊石块,衬出泉水的清冽。其画面结构,丘壑布置,宋人也不过如此也。

前人早有定论:人品既高,画品不得不高。画格和人格高度统一。此为至理,我予辉楚验之。胸中自有真山水,笔下可夺造化功。这真是一个历史的机缘。古苗河娇颜初展,需要匠心独具的画家;画家也正需要这块多姿多彩的热土。辉楚正当盛年,人和心静,画技日精。我想,在他完成《古苗河长卷》之后,心与自然期许,笔与山河勾通,他的磐磐大手笔会画出更多更新的好图画。新居名稻田园,这意味着辛勤耕耘,也预示着五谷丰登。

我祝愿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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