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诸弟三首（辛丑二月）

梦魂常向故乡驰，始信人间苦别离。

夜半倚床忆诸弟，残灯如豆月明时。

日暮舟停老圃家，棘篱绕屋树交加。

怅然回忆家乡乐，抱瓮何时共养花[2]？

春风容易送韶年，一棹[3]烟波夜驶船。

何事脊令[4]偏傲我，时随帆顶过长天！

仲弟次[5]予去春留别元韵三章，即以送别，并索和[6]。予每把笔，辄黯然而止。越十余日，客窗[7]偶暇[8]，潦草成句，即邮寄之。嗟呼！登楼陨涕[9]，英雄未必忘家；执手消魂[10]，兄弟竟居异地！深秋明月，照游子而更明；寒夜怨笳，遇羁人[11]而增怨。此情此景，盖未有不悄然以悲者矣。

辛丑仲春戛剑生拟删草

【注释】

[1] 此诗作于1901年4月2日。1900年春，鲁迅在绍兴过完寒假返回南京，写了《别诸弟》三首寄给诸弟。1901年初，他又回家度假。寒假结束返校时，周作人赠诗告别。据1901年3月15日（阴历正月二十五日）周作人日记：“上午大哥收拾行李，傍晚同十八公公、子恒叔启行往秣。余送大哥至舟，执手言别，中心黯然，作一词以送其行，稿存后。夜作七绝三首，拟二月中寄宁，稿亦列如左。（予见太白送崔度诗，有‘去影急不见，踌躇日将曛’二语。于此时恰是之。二十五日下午啸孙（周作人别号）笔。）”据此诗后跋，鲁迅接到这三首诗后，于4月2日以原韵和诗三首寄周作人。周作人于4月12日收到，后将它录于日记。 此诗鲁迅未写题目，后来由周作人供稿、由唐弢编入《鲁迅全集补遗续编》时，拟题为《别诸弟三首（辛丑二月）》，后《鲁迅全集》也采用此题。本书采用此题。此诗收入《集外集拾遗补编》附录二。

[2] 共养花：据《鲁迅全集补遗》和1958年、1981年版《鲁迅全集》，此处均作“更养花”。现据周作人日记改为“共养花”。

[3] 棹（zhào）：船桨。

[4] 脊令：通作“鹡鸰”，一种水鸟。《诗经·小雅·棠棣》中说：“脊令在原，兄弟急难。”古代就常以脊令比喻兄弟之间彼此友爱，急难相助。

[5] 次：步韵，跟着别人的诗韵写诗。

[6] 索和：讨要唱和诗歌。

[7] 客窗：客居之所的窗户，此代指自己寓居南京。

[8] 偶暇：偶有空闲。

[9] 陨涕：落泪。陨：掉下。

[10] 消魂：失魂落魄的样子。江淹《别赋》：“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已矣！”

[11] 羁（jī）人：长久寄居他乡的旅人。

【赏析】

根据此诗后面的跋，结合周作人的日记可知，在1900年初鲁迅写了《别诸弟三首（庚子二月）》诗后，周作人步鲁迅此诗的韵，写了《送戛剑生往白》，并请鲁迅唱和（即“索和”），鲁迅因此又写了这首诗。

三首诗主要描写了鲁迅孤身一人远离家乡，在南京时思念故乡、思念亲友兄弟的感情，特别是表现了兄弟情深、“兄弟怡怡”的感情。其思念老亲弱弟和家乡，以及孤独的情绪是与《别诸弟三首（庚子二月）》诗一致的。

第一首诗，描写自己在南京常睡里梦里思念故乡、兄弟的情景。首句说自己在梦中梦见魂魄向故乡飞驰，才体会到了人世别离的痛苦，特别是当夜半从梦中惊醒，见到残灯如豆，床前明月如霜的时候，思念兄弟的感情愈炽。

第二首诗，主要回忆自己从水路自绍兴至南京的行程中，当日暮时分停宿在江边老农家时，看到夕阳之下，炊烟缭绕，农家小院棘篱绕屋，庭树参天，一片祥和、温馨的气氛，不禁又勾起自己对家乡的怀念，真希望自己能与诸弟在家抱瓮浇花，与兄弟同乐。

第三首诗，同第二首一样，也是描写作者从水路自绍兴至南京时的所感。春风骀荡，桨声欸乃，鹡鸰鸟时不时地飞过帆顶，飞向长天，使作者不禁感叹韶华易逝，而兄弟相聚的机会越来越少。同时又感叹连鹡鸰鸟这种象征兄弟情深的小鸟都要傲待于我。诗的末二句既写眼前景，又用古人成典来抒写兄弟情深，引人无穷遐想。

诗后跋铺排渲染了写作此诗的孤独、凄凉的气氛，写明了作诗的动机，即表达思乡念弟的情怀，和自己孤身一人在南京的境况。其中“登楼陨涕，英雄未必忘家”句，于儿女情长中作豪壮语，真与鲁迅1932年12月写的《答客诮》“无情末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的情感气度一脉相承。

此诗为和周作人的诗，其情感和1900年春写的《别诸弟》诗中所表现的一样，可相互参看。现将周作人的诗词抄录如下，可以供品味本诗。

菩萨蛮

（送戛剑生往秣集句）

风力渐添帆力健（陆游），萧条落叶垂杨岸（李绅）。人影夕阳中（高翥），遥山带日红（唐太宗）。齐心同所愿（古诗十九首），努力加餐饭（岑参）。桥上送君行（张籍），绿波舟楫轻（郑獬）。

送戛剑生往白

（步《别诸弟》三首原韵）

一片征帆逐雁驰，江干烟树已离离。

苍茫独立增惆怅，却忆联床话雨时。

小桥杨柳野人家，酒入愁肠恨转加。

勺药不知离别苦，当阶犹自发春花。

家食于今又一年，羡人破浪泛楼船。

自惭鱼鹿终无就，欲拟灵均问昊天。

之江蠹麓山人未是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