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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看的诗歌

时间:2022-01-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乌拉卢梅的诗摸不着,只能看,是为了看的诗歌。我所引用的上述三句诗,简明扼要地描述了乌拉卢梅的诗歌特点。记忆不仅仅是造成出现的动因,而且在和想象结合起来后也是导致消失的力量。更确切地说,为了看的诗歌——但不是看现实而是看意念,不仅是看意念而且是看形式、波动和回声。在题为《地方》的描述交叉光线的诗中,有一棵树不知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是记忆中的存在还是召唤来的存在。消失的诗歌在它的对立面“出现”上展开。

〔墨西哥〕帕斯

从前那种区分善于用色的画家和长于描绘的画家的方法,现在可以用在诗人身上,当然不是机械地划分。颜色是一种强度和温度:有强色和弱色,热色和冷色,干色和湿色。颜色同样是可以听见的:红色的爆炸声,赭色的沉重的鼓声,绿色的刺耳声。善于用色的画家的视觉是触觉,具有音乐感:他既听得见也摸得着颜色。某些诗人也具有类似特点;对他们来说,语言是一种跟颜色一样处于永恒运动之中的物质:一种振动,一种波浪,一种有节奏的潮水,它用千千万万条手臂围绕着我们,我们在中间摇晃、窒息、再生、再死。对另一些诗人来说,语言是一种几何学,是一种线条的构图。线条就是符号,一些符号产生另一些符号,产生另一些影子,另一些光亮:这便是一幅画。乌拉卢梅·贡萨莱斯·德·莱翁就属于这第二类。对这一类来说,语言不是一片海洋,而是一种由线条和透明度构成的建筑物。的确如此,他的诗篇就像一切真正的诗人的诗一样,是用声音做成的东西——我是说:它们是语言的建筑物,我们既可以用耳朵感觉,也可以用头脑感觉——不过,推动诗歌的节奏不是一种波浪,而是一种往返和对立的准确结构。听到它们,就能看见它们:是一种空中的几何图。但是,倘若我们去碰它们,它们就会消失。乌拉卢梅的诗摸不着,只能看,是为了看的诗歌。

被精神的视觉净化了的东西会愈来愈细瘦,直到变成一幅线条的设计图。“我正在写作的那个花园的绿叶”,经过视觉和精神上同时进行的化学处理后,变成了“我正在上面写作的白树叶”,并且从这种非植物的叶子中“诞生了另一个花园”。这种意外诞生的花园不是由树枝树叶构成,而是由变成文字、变成智力的建筑物的声音构成。我所引用的上述三句诗,简明扼要地描述了乌拉卢梅的诗歌特点。那首诗叫《写作的花园》,仅由17句诗组成。出发点是写作的行为:有一个难忘的花园,在纸页和思想的听觉上引出了一个想象的花园。在我们回忆的花园和虚构的花园之间,存在着一个无人居住的空间。那里只有一种东西:风。作为感触不到的力量和无形体的存在,风在吹拂着白树叶。而乌拉卢梅正在那里虚构一座想象的花园的绿树叶。风把树叶吹掉了。这是一种令人茫然的行为:如果我们的眼睛的功能是看东西,那么我们的想象的功能便是涂去眼睛看到的东西。这是消失的诗学吗?在另一篇诗(《最后那个房间》)里,有一个人(就是她吗?)在射进她的房间的光线里望着另一个房间的墙。现在,消失的力量不是风,而是光线。在那种严酷的光辉面前,“为了不看到我们已经看不见光线了”,我们的做法只能是闭上眼睛。那么,闭上眼睛是为了看见还是为了看不见呢?

记忆不仅仅是造成出现的动因,而且在和想象结合起来后也是导致消失的力量。我不是说记忆的作用对乌拉卢梅来讲是遗忘,而是说记忆能创造虚幻的过去,诗人的明亮目光能立即驱散的过去。这么说,视觉不就变成了非视觉,看不见不就变成了的确看见吗?按照否定神学的观点,诗人的认识岂不是天大的无知?更确切地说,为了看的诗歌——但不是看现实而是看意念,不仅是看意念而且是看形式、波动和回声。在题为《地方》的描述交叉光线的诗中,有一棵树不知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是记忆中的存在还是召唤来的存在。那棵树像一股轻风静静地前进。随着树的形体的增高,观赏它的人的形体却在缩小:

它来了一整棵的树

我自己却变小了

记忆使我们换了地方

我们的位置却未变化记忆不但使我们改变地方,而且还交替地给我们提供或拿走现实:虚构的树愈来愈真实,描写它的诗人却愈来愈瘦小,直到自己消失,最后仅仅是那棵树留在纸上的影子。在乌拉卢梅的诗中,记忆和虚构融合在一种表面上矛盾的行为中,并且在两种运动中展开。第一种是对东西和看那些东西的眼睛的评论:记忆使东西复现仅仅是为了让眼睛在观赏它时把它点燃,把它变成灰烬。第二种运动是风——空气、智力、头脑的呼吸——吹那些灰烬,把它们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转瞬即逝、不可感触的透明形式。

消失的诗歌在它的对立面“出现”上展开。不过,我们看到的是什么呢?既不是看到的真实,也不是想象的或回忆的真实。我们看到的是第三种真实。这种真实,我们虽然不能描写,但是它摆在那里,平静地面对着我们,就像在树叶间吹的无形的风摇动的树冠——树叶既不是白的也不是绿的了——这种真实,笼罩着诗人的作品。这是一种没有厚度、没有形体、没有味道、形式多于观念、视觉多于形式的真实。眼睛虽然能看见,但是它的视觉是分散的,被想象破坏了的。这种想象——跟记忆一样——不过是时间呈现的形式之一。诗人看不见人世借以浓缩的可见的形式,也看不见阴间的形式(乌拉卢梅并非神秘主义者);诗人在他消失的时刻看到了时间本身。有一瞬间,时间敞开了一个口,露出了它那空洞的内部,然后又重新关闭、消失了。时间进入了自己体内。诗,不是别的,只能是时间的眨眼,是在其消失之时为我们显示时间的符号。在那一时刻——也就是它出现的时间——我们看到时间了吗?我们看到真正的现实了吗?不可能知道。也许我们看到的是我们自己。普洛蒂诺(普洛蒂诺(205?—270?):希腊哲学家。)说,有那么一个沉思的时刻,“内心的眼睛”再也感觉不到东西;就在此刻,在视觉消失的时候,沉思者看到了自己:“你自己变成了幻觉。”

1978年3月19日于墨西哥

(李德明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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