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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人刘剑峰

时间:2022-01-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的大学同学中,唯一没有获得毕业资格的刘剑峰,就带着这种问题。在我们这个近八十人的年级里,真正喜欢中国哲学史的人总共也只有那么几个,剑峰和我都算是这种怪人。大学三年级第一学期,剑峰突然失踪,惊动了我们的系领导。事后据知情人透露,剑峰这次出走的失败,原因在于钱太少了。刘剑峰就这样真正失踪了。剑峰显然是个不成功的人。而剑峰这个失败者身上,却带着一些成功者也没有的光彩。最近我突然想到,剑峰或许并没有死。

真人刘剑峰

许多公认有出息而闻达于当时的人,时过境迁,就被人忘记了;而一些似乎不成器的人,声名却流传下来。这个够上规律的现象,即使在我们的熟人之中,也是有所表现的。问题在于,那些让你难以忘怀的人与事,到底有什么魅力呢?我的大学同学中,唯一没有获得毕业资格的刘剑峰,就带着这种问题。

这位来自江西农村的同学,个头中等,长相很像毛泽东二十几岁时的一张照片,眼睛挺大,脸色红润。他的年龄在我们年级里偏小,又属于那种沉默寡言的性格,按说是不会在同学们中间产生什么影响的。没料到,在他身上却发生了不少故事。

他最先引人注意的是拒绝上英语课。其理由跟“文革”期间河南的一个中学生一样:“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那时候我们的外语基础实在太差,进大学以后等于从头学起。以大学生的身份终日去背诵单词,大家感觉非常窝囊;而对剑峰的反抗,我们又感觉害怕,嘴不说,心里说:“你算个啥呀,折腾个啥呀,能有啥用啊!”

英语之外,哲学原理也为他所不喜。这种课他一般都不去听讲,偶尔去一次,也不好好听,下课以后还跟老师纠缠不休,左提一个问题,右提一个问题,对当时确切无疑的一些道理表示怀疑,弄得老师很不高兴。

他这种不管不顾的性格,还表现在和一般同学的关系上。熟人相见互赔笑脸打声招呼,本为人间不可缺少的一大虚套。但在我的记忆里,剑峰好像是从来也不讲这一套的。那时候全年级只有两个洗冷水浴的,除了他便是我了。但是,每天傍晚在水房中相见,和他几乎就没有什么话说。你主动和他说话,他也只是严肃地点点头而已。

有一次在生物系上实验课,讲课的是一位年近四十的张老师。他教得非常认真,但口才不行,口音又重,整个过程就跟背讲义差不多,在人才过剩的大学里,他显然是个刚刚取得讲课资格的新手。听这种老师讲课我感到难受极了,既为他单调的教学难受,又同情他这种处境。下课以后,张老师带我们到花房去参观,路上他向我们发问:“我讲得怎么样,你们听懂了没有?”同学们都抢着说,“挺好!挺好!”“听懂了!听懂了!”我当时也往老师面前紧走两步,跟在别人后边表示了相同的意见,话音未落,站在我背后的刘剑峰就说了话:“我看讲得不怎么样,我就没有听懂!”这个声音压倒了一切,弄得我们都很尴尬。

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大学里,西方的各种学说时兴得很,好多人都认为中国没有学问,孔孟老庄那些话跟说梦差不多。在我们这个近八十人的年级里,真正喜欢中国哲学史的人总共也只有那么几个,剑峰和我都算是这种怪人。我当时一直没有跟他真正沟通,不知他在中国哲学上有些什么见解,是个什么程度。只见他借阅的都是颜色发黄的线装书。有一次,我坐在湖边捧读一本流行的哲学史,他从这里路过,特意停下来跟我站了一会儿。那半个多小时里,总共没有说几句话。他指点我:“看这种书不行,还是要看原著。”

大学三年级第一学期,剑峰突然失踪,惊动了我们的系领导。老师和班干部都很紧张。让同寝室的同学回忆他近日的情况,大家说他并无任何反常举动。打开他的抽屉,发现了一封短信,只说欠某某同学多少钱,书架上的书就送给他作为偿还。其他线索一点也查不出来,只好静等。等了好几天,武汉市给我们系里打来一个电话,问你们系里是不是有个叫刘剑峰的学生,系里才知道他到了武汉,派人前去把他接了回来。

事后据知情人透露,剑峰这次出走的失败,原因在于钱太少了。他在北京火车站买票上车以后,兜里只剩几十块钱。到武汉以后发现,钱包又不知在什么时候丢失了。他没有办法,只好到当时的湖北省高教司去借钱。当时的大学生还是很被人看重的,高教司的一个处长看了剑峰的校徽和学生证后,很热情地接待了他。问到他此行的目的,剑峰说是学校组织了一个考察组,意在寻找神农架的野人,而他比别的同学早走了两天,中途不慎将钱包丢失等等。高教司的同志发现他说的情况与常情不符,就先安排他住了下来,并与我们学校取得了联系。学校派去接他的老师和班干部在武汉见了他以后,并没有责怪他,也没有追问他为何出走,还带他在武汉的风景名胜之地游玩了两天,静悄悄地返回了学校,并暗地嘱咐同学们:不许传扬此事,也不许问他什么,只当这件事情没有发生。

在剑峰自己,好像也不在乎这次失败。还像往常一样每天沿着寝室、食堂、图书馆这个三角形运动。不过,他做出的奇事还是不断成为同学们背后的谈话资料。有一次,他刚献完了血,还硬是参加了学校组织的万米长跑比赛。

毕业的时候到了,由于他没有英语的成绩,哲学原理也不及格,又拒绝补考,所以就只能算是肄业。在就要分手的时候,人情显得重要起来了,大家都拿着签名册子找人题词,给人题词。同学们的才华也似乎一下子迸发出来了,几乎人人成了下笔成诗的人物。于是,在我们的纪念册上,就出现了许多吓人的溢美之词。剑峰默默地进了我的寝室,打开一个很朴素的小本子,我在那上边写了两句话:“神游于万卷经史,密谈必千古圣贤。”在我的纪念册上,他认真地写下了四个字:“古旷后稀。”

分配给他的工作,是到江西一个地区的师范里去教书。一年多后,突然有消息说他死了;我有熟人在江西工作,就特意去信打听,回信说他确实是死了。据说分到单位以后,他主动要求教古代汉语。每到礼拜天,就约上二三朋友,到城外的一条大河里去荡舟游玩。有一个礼拜天,朋友们又应邀前去游玩的时候,既不见藏在那里的船,也不见他的人。等了半天,还是不见他的踪影。于是朋友们慌了。因为大家都知道剑峰不会游泳,说不定出事了,就下河去摸,摸到了沉在河中的船,但始终没有找到人。刘剑峰就这样真正失踪了。

剑峰显然是个不成功的人。但同学们老也没有办法忘记他。他的力量当然可用“特别”二字来解释。但我总觉得其价值不会只限于此。在短暂的人生里,我们有那么多的不愉快,但多数人采用的办法只是容忍和顺从。这种容忍和顺从,给我们挣得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也使我们沦落为习俗的奴仆,碌碌一生,乏善可述,甚至乏恶可述。而剑峰这个失败者身上,却带着一些成功者也没有的光彩。

最近我突然想到,剑峰或许并没有死。一个饱学中国文化的人,他能找不到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或许他沉船于水底只是制造一个假象,他本人岂不正好借此隐遁于名山大川之间?以修道者的眼光来看,就连屈原死了没有,也是一个疑问。

(原载《中国经济时报》1997年3月14日,署名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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