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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首永恒的诗

时间:2022-01-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在电台编了一个文学专题节目——《祖国,我是永远属于你的》,请辛笛先生朗读了我和其他诗人都很喜爱的诗作《黄昏独白》。从这首具有象征意味的诗作,我们可以看到辛笛先生不老的诗心和老来意纵横的健笔。这里只须读一读《一首永恒的诗》,便可触摸到辛笛先生献身祖国的“全部的爱”和希望:1994年,辛笛先生已届八十有二高龄了,正值他诗歌创作六十周年。上海作家协会于当年6月29日举行了“辛笛先生诗歌创作六十周年研讨会”。

一首永恒的诗——介绍上海诗人辛笛和他的作品

郭在精

黄昏了。

秋山还是那样高

江水还是那样深

把夜色连同浓重的雾气都关在窗外吗?

不,不要!

屋子里潮湿的霉味

夹杂着淡巴菰的气味实在够呛

得换进来点新鲜的空气。

好在手中有火

点起灯来罢

光明就照亮了四壁

花枝的影子还是这样婀娜多姿。

踌躇的倒是担心

露水会打湿晾出去的衣衫

反正门上的钥匙还在口袋里

摸出来就能打开通向玫瑰园的门。

老了吗?没有梦没有惆怅

一时安顿下来读我心爱的新书。

——《黄昏独白》

1986年9月著名诗人辛笛送了我他新出版的诗集《印象·花束》,我读了他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写的这些诗作,很佩服他不老的诗心。很欣赏他这些富有激情、想象、十分洒脱的诗作。我在电台编了一个文学专题节目——《祖国,我是永远属于你的》,请辛笛先生朗读了我和其他诗人都很喜爱的诗作《黄昏独白》。从这首具有象征意味的诗作,我们可以看到辛笛先生不老的诗心和老来意纵横的健笔。

辛笛先生,原名王馨迪,江苏淮安人。1912年12月生于天津。1935年从清华大学外国语文系毕业,在北平艺文中学和贝满女子中学执教一年。1936年去英国爱丁堡大学研习英国语文,与著名诗人艾略特及其后辈史本德、刘易士等时相往来。193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回国,任上海暨南大学及光华大学教授。1942年因避敌伪注意,改入银行工作。1945年,抗战胜利后,当选为中华全国文艺家协会常务理事,同时任《美国文学丛书》及《中国新诗》编委、诗歌音乐工作者协会上海分会主持人之一,创办了《民歌》诗刊。1949年上海解放,曾任上海市政协第五、六、七届常委、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职。现为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上海作家协会理事兼顾问、上海市文联委员、国际笔会上海中心理事等职。

辛笛先生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读大学的时候,即开始在报刊上发表诗作,先后著有诗集《珠贝集》(1936年)、《手掌集》(1948年)、《辛笛诗稿》(1983年)、《印象·花束》(1986年)、《王辛笛诗集》(1989年)、书评散文集《夜读书记》(1948年),主编了《20世纪中国新诗辞典》。辛笛先生和其他诗人形成了“九叶诗派”,在中国现代诗歌创作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辛笛先生,在我的印象里,是一个和善的长者,待人真挚,坦诚,乐于助人,不事喧哗。他虽然年事已高,但善于学习,与时俱进,青春不老,诗心不老。多年前一些青年争读台湾诗人席慕蓉诗作时,我到辛笛先生家,他跟我谈起他撰写席慕蓉诗文的评论文章的事情,还看到他所作的一些十分认真、具有独到见解的读书笔记。这些都使我这个后生倍受教育。辛笛先生在诗歌创作的六十年里,不断探索,不断求新,不断有好的作品奉献给读者。这是难能可贵的。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辛笛先生融汇了中西诗艺,尤其是西方现代派和印象派的技巧,写就了不少优美的印象派诗作,如《航》等作品。当时,诗人即使在欧洲,“全不能为这异域的魅力移心/而忘怀于凄凉故国的关山月”,他要“以积极入世的心/迎接着新世纪”。这个时期,辛笛的诗作凝练,意象鲜亮,《航》可以说是代表作,“风帆吻着暗色的水/有如黑蝶与白蝶”,“青色的蛇/弄着银色的明珠”,他写的意象如此不一般,他蕴藉的生命的哲理那么深沉,令人吟诵不已:

帆起了

帆向落日的去处

明净与古老

风帆吻着暗色的水

有如黑蝶与白蝶

明月照在当头

青色的蛇

弄着银色的明珠

桅上的人语

风吹过来

水手问起雨和星辰

从日到夜

从夜到日

我们航不出这圆圈

后一个圆

前一个圆

一个永恒

而无涯涘的圆圈

将生命的茫茫

脱卸与茫茫的烟水

一九三四年八月海上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辛笛先生受到时代的影响,进一步认识到:诗的意义就在于把人民的忧患融化在个人的体验之中。他写了《布谷》《手掌》《逻辑》等佳作。正如诗人在《布谷》一诗里所写的:“你声音的内涵变了/你一声声是在诉说/人民的苦难无边/我们须奋起须激斗/用我们自己的双手/来制造大众的幸福。”诗人的诗风有了较明显的转变,似乎更明朗,更深沉了。他在1946年夏天写的《回答》,虽然只有短短的八句,但它到现在还能震荡我们的心旌,这不能不归之于它所具有的极强的思想魅力和艺术魅力了:

你叫我不要响

当心这奇贪多诡的刺猬

就是用匕首和投枪

对它也不还是蚊子叮象

让我给你以最简单的回答

除了我对祖国对人类的热情绝灭

我有一分气力总还是要嚷要思想

向每一个天真的人说狐狸说豺狼

在新时期,他满怀激情,写下了《黄昏独白》《潮音和贝》《一首永恒的诗》《祖国,我是永远属于你的》等诗作。辛笛先生用了十分松弛但很有弹性的诗的语言,使诗作具有参差有致的韵律节奏的散文美,写得很自然,洒脱,犹如四季的风雨,江海的潮汐,朝辉与夕雾,不仅传达了时代奔腾向前的涛声,而且坦陈了诗人忧国忧民的激荡心声。这里只须读一读《一首永恒的诗》,便可触摸到辛笛先生献身祖国的“全部的爱”和希望:

你的眼睛不就是一首诗么

还要我写什么呢

你的歌声不也就是一首诗么

我又能写出什么呢

如果我们的爱

建筑起生活的基点

承担起事业的负荷

哪怕是天涯海角

哪怕是走向北方的沙丘胴体

还是走向南方的棕榈丛林

我们的形影也要紧紧相随

到了那个时候

我们的爱就由流动的空气

凝结成为幸福的泪

凝固成为连绵起伏的群山

难道不是么?

我们共同的生活就像蜂巢

我们共同的事业就像榕树

从此一点一划

我们写下了献身祖国的

一首永恒的诗

一九八三年

1994年,辛笛先生已届八十有二高龄了,正值他诗歌创作六十周年。著名诗人臧克家从北京寄来贺辞:“人永健诗常青”。邹荻帆的贺诗是:“青松顽皮不老带来叶茂九瓣香兰沁入肺腑,手掌笃信诚实给我珠贝满盘凡鸟呼唤春天。”著名作家袁鹰填了《虞美人》词,遥以祝贺:“好诗总是人间要,白首回眸笑。风烟散尽见晴天,依旧笛声叶影似当年。吟哦哪怕朱颜改,只为痴心在。诗情如雨复如潮,且看青天碧海月轮高。”上海作家协会于当年6月29日举行了“辛笛先生诗歌创作六十周年研讨会”。徐中玉、罗洛、徐俊西、王元化、柯灵等作家到会,并对他的诗歌创作给予了高度评价。上海作家协会主席徐中玉说:“辛笛先生从‘三十年代’之初就开始创作诗歌了。六十多年来,无论是在青年时代,还是现在已经八十二岁高龄,无论在学习的时期,还是到了可以颐养天年的时期,无论在哪一种工作岗位上,金融事业,或者文教岗位上,他一直热爱诗歌创作,写出了许多驰名国内外的优秀的作品,深受广大读者的赞赏和重视。任何艰难困苦挫折,都没有阻挡得住他对新诗创作的发展的追求、探索。他的坚持不懈,兢兢业业的精神,正是我们今天很好学习的榜样。”

辛笛先生在文章里讲到,好诗总是要做到八个字:情真——感情很真挚;境融——景致要融化在境界里头;意新;味醇。辛笛先生六十年诗歌创作的这些丰富的经验,深刻的体会,我觉得对我们有很大启发。杜甫讲: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优秀作家的经验体会,所以对后人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就因为他们的诗作都有实践的基础,很具体,很真切,是对后人心中实际存在的问题,能够作出中肯的回答和解答,可使后人少走许多弯路。我非常敬重辛笛先生的真挚,他的坦诚,他的负责任,他的谦逊,他不断探索前进的精神。

辛笛先生是如何使他的诗作做到情真,景融,意新,味醇的呢?1994年7月1日,一个十分炎热的夏天,我到辛笛先生家作了一次采访。辛笛先生因年事已高,说话有点喑哑,但精神还很饱满,思路清晰,谈兴很浓。在采访时,他还主动地把我的采访机拿在手上。

问:“你写的诗在国内外很有影响,请问你是怎么开始写诗的?”

辛:“这个问题谈起来,也可以说,还是从小时开始,就是我从小读书的时候,特别读了一些古典诗歌,我觉得对我很有启发。当然,我在私塾读书的时候,主要读经书。经书我总感到太枯燥了,而且年纪幼小,也不懂。所以读诗,我感兴趣。它接触到性情。写诗,有感而发的时候,才能写诗。”

问:“你的诗无论在意象上面,或者表现手法上,都有很多新的追求,你是怎么写诗的,你在诗的写作上有哪些追求?”

辛:“关于这个问题,写诗的人讲究把真情实感拿出来,特别是激情高的时候,诗容易写得好。

我自己回想一下,最早写诗的时候有三种情况,三种境界,让我写诗。一种是自然环境的变化,季节变化,促使我有诗情,有诗感。每一个季节有它的特点,秋天听到外面虫声唧唧,就觉得很有诗意。或者看到月亮从外面照来,很有诗意。这是一种情况。自然环境的变化,季节环境的变化,会促使我写诗。第二种情况,人世间的遭遇的变化,比如生离死别。我记得我十岁时,我母亲第一次离开我,她回家乡去。我当时觉得很沉重。作为男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把我母亲送出门后,回来,就抱着棉被大哭。这时就有写诗的欲望。母亲临时走了,我跟父亲还是在一起,可是我觉得失落感很重。第三种情况,世界上社会上的一些变化,比如战争时代,和平时代。在这个时候,情况造成反差。这个反差,也让我感觉到要写诗。比如说,我们小时候跟家人去逃难,一方面炮火连天,一方面正好是春季的时候,各方面的景致也很好,植物生长得蓬蓬勃勃,而偏偏要打仗,死了很多人,大家流离失所。这种反差,觉得这是很罪恶的,应该咒诅的。这样就很想写诗。所以三种情况让我写诗,这是由于感情上的变化。

我觉得光有感情,还是不够的。一定还要有思想意识上的影响。如果一首诗,只有感情,只会写成一首抒情诗。可是,你抒情诗想要写下去,逐步深化,一定要结合着知性。这个知,是知识的知,结合着理性,感情跟理性结合之后,你抒情的深度就深入了,你的诗的味道也醇厚了,你的东西也就感人深了。所以,光有感性,就觉得太泛滥了。这种滥情太多了,就不能感人了。定要深化,醇厚。这个要靠理性的指导,引导我们把感性结合起来。最终写诗要把感情与理想结合起来,这是我们的进程,写诗的进程。从我来说,这两方面都写得不够。我有这么一些体会,可以供大家参考。”

问:“王老,你古典诗词有很深的修养,外文又挺好,也读了很多外国像艾略特等诗人的原作,很多诗人、诗评家说你能把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好的东西和外国一些好的东西融合在你的诗作里面,很有自己的特色,你在这方面能不能说说你的体会?”

辛:“说起来,很惭愧,我写诗写了那么久,东西写得很少,也很不够。我觉得还要不断追求,不断探索。不过,我有一个理想,也是我的志愿,就是说,我一定要把中西诗歌艺术的优美的传统结合起来,融化在一起。这才能作为我们现代的中国诗。

我认为,‘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这八个字是我写新诗的一个基本原则。古的东西一定要为今天所用,外国的东西一定为我们中国来用。即使学马雅可夫斯基,学普希金,学惠特曼,你也要把它拿过来,跟我们中国的今天结合起来。你学古典诗,学汉魏六朝的古风,古体,拿过来,可以不可以?也是可以的。所以,我们要活学活用,不要把它学呆了。呆了就不好。不然,你干脆写旧诗好了,你学外国的,你干脆写外国诗好了。

我同意艾青说的,诗有散文美。诗不可能是大白话,即使你看得懂,也不是大白话。因为它是从生活中、从语言中提炼出来的东西。本身就是金钢钻,大白话不了的。学中外东西,还是采取它们的长处,被我们今天时代所用。离开我们今天的时代,离开我们今天的生活,离开我们今天的思想感情,诗是写不好的。”

问:“你在粉碎‘四人帮’之后,还保持火热的青春,像有些同志讲的,你诗心不老,特别是你年轻的时候和你现在写的诗是两头尖,很有质量,用你自己诗集的名字来说,奉献了青春的花束,你能否谈谈你为什么能保持诗心不老,你高龄下写的诗还那么有味?”

辛:“这个问题很惭愧,写得不好。大家问了,我有这么一个体会。诗心不老,要写的东西不老,首先你要思想不老,感情不老。思想感情老化了,你想写出来的东西不老化那是假的。假的东西,骗不了人。你一定得首先保持生命之树常青,思想之树常青,感情之树常青。那末,你自然写出来的东西就会不老。

一个多注意多观察生活中正面的东西,欢乐的东西,永恒的东西,那么你生活就有信心,你就不会老。另外,我们年岁也有客观规律的限制,也是没有办法的。拿我今年来讲,八十二岁,可是我觉得思想还年轻,因为我跟年轻人交朋友。我喜欢我们青年人,我老年人喜欢中年人,也喜欢青年人。我觉得他们有很多生命活力,有些是我们有过而失掉了,或者根本还没有。他们处的时代跟我们又不一样,他们有新的东西值得我们学习。我们这样多向青年人学习,对我来说,是诗心不老的很大源泉。从生活中专门找年轻的东西,也可以保持思想感情的不老,然后你写出来的诗也会不老。没有什么秘密。还是一句老话:‘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问:“你能不能对初学写诗的人说说写诗应该注意点什么?”

辛:“我们年轻的时候喜欢文学,从自己学习过程来讲,首先是写诗,并不是老师要你写,而是感情要写,而且行数不多,新诗随便写,觉得写诗很容易。可是你不能永远停留这个阶段。你一定要钻进去。你一定要下功夫。我常常说,旧体诗难学易工,学的时候很难,规矩很多,规矩摸好了,语言的特点都摸好了,押韵也摸好了,你就很容易写得好。新诗易写难工。易写难工,谁都会写两句诗,可是好的没几首。这说明我们功夫还不够。我感到年轻人还是要多读,读好诗。一个多读,第二多学习,诗念广一点,多写。还有多生活。光有诗,光爱诗,还不够。你没有生活。生活永远是我们艺术的源泉。还有语言,语言是诗歌的载体,不讲语言还有什么意思呢。中国语言有很多美的东西。说到底,思想感情,还有艺术情操,还是靠苦心苦练,多培养自己的思想感情,多培养自己的艺术情操。一个人要没有好的思想,他写出好的诗是不可能的。”

在辛笛诗歌创作六十周年研讨会上,他本人富有感情地朗读了他1981年写的诗《祖国,我是永远属于你的》,再一次吐露了他一以贯之的燃烧于胸、奔腾于血、沉浸着幸福、弹奏着尊严、深沉而热烈的心声。

我把你大块大块地

含在嘴里,

就像是洁白如玉的油脂一样,

生怕它溶化了,

因为你是属于我的!

看见有人用手指指着你讲话,

我就生怕你遭受伤残,

就像手指要戳进我的眼珠,

我是爱护眼珠一样在爱护你,

因为你是属于我的!

我的脉管流着你热呼呼的血液,

我的心胸燃烧着你长征的火炬,

我的每一粒细胞都沉浸着幸福,

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弹奏着尊严,

我是个百分之百的中国人,

在金不换的愉快中,

我从来没有想到什么叫作卑微!

我爱你爱得这样深沉,

我爱你爱得这样热烈,

即便是在那些田野间劳动

而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日子里,

我心的深处还是从不间断地

闪耀着你的光辉!

祖国,你好伟大啊!

经历过千百年来

多少次尘世的劫火,

终于断然战胜的毕竟是光明,

而决不是黑暗!

你是永远原谅自己的儿女的,

你抚摩着伤口,揩干了身上的血迹,

却仍自昂然挺进,

你是一个超越世世代代的巨人!

人民能够没有祖国吗?

那不就变成了一群可悲的奴隶!

祖国能够没有人民吗?

那不就变成了古代的巴比伦、全部写进了历史!

人民不能没有祖国,

有祖国才有人民!

祖国没有一个我,

会感觉到丢失了什么吗?

不过是古往今来、亿万分之一的沙砾!

可是,如果我失去了祖国,

那不就要变成一只哀苦伶仃的孤雁?

我就更会像初生儿失去了哺乳的母亲,

感到饥火中烧,热辣辣一样的灼肤之痛!

呵,祖国和我何曾一时一刻容许分离!

祖国,让我展开双臂,

虔诚地拥抱起你脚下的大地,

但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是何等的广袤辽阔呵,

我掇起的只能是一把你的又肥沃又香甜的黑土,

放进我背上的行囊,

然后向你坦荡的心怀走去,

大声地说:

祖国,你是属于我的,

同样,我是永远属于你的

——一个忠诚的儿子!

1994年7月3日   

原载郭在精著《秋水与火焰》

上海远东出版社199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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