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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的声音

时间:2022-01-1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我和同伴们身穿政府统一订购的白色长袍制服,胸前别着“中国围棋代表团”的光电子标志牌,满脸光宗耀祖的表情。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地,是地球西部那个名叫美国的去处。就说我吧,我是北京大学高级围棋系的大二学生和中国围棋队的队员。这主要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月部队的倡议,后来由全国人大表决通过。二十一世纪中叶,围棋已成为全球第一大运动。这时,飞行器垂直上升,离开祖国的大地,很快进入同温层。

第一章 围棋的声音

二○六六年三月,我十六岁,我准备去美国。

季节正值初春,一切都很绚丽。我们中国围棋代表团一行三十六人,在北京西郊的国家航空航天港等待转运。

航空航天港是一个一公里深的大坑,里外都很忙碌。GE栅格[1]蒸发出璀璨的银光,吐出一架架垂直起降通勤器。坑口周围飘扬着一千多面二阶光学非线性五星红旗,如同男人们临风舒展的长长辫子,壮观无比。

旅客们从不同颜色的链混合导管中涌流出来,除了中国公民,还有来自世界各地以及月球基地和拉格朗日点太空城中的游民。有一些是基因重组人或者克隆人。他们基本上来自欧洲,因为生物工程人在亚洲和非洲都被法律禁止。因此,他们走过我们面前时,都低垂着脑袋,显露出自卑的样子。

我和同伴们身穿政府统一订购的白色长袍制服,胸前别着“中国围棋代表团”的光电子标志牌,满脸光宗耀祖的表情。

只是,这次旅行有些不同寻常。临行前我们接到“阿曼多”通知,不允许使用私人交通工具,而必须组团行动。因此,我们才汇聚到了这里。

我们正准备享受集体活动的乐趣,不料,又出了一样异事:转运迟迟也不开始。在我们这个时代,并没有航班延误一说。那是六十年前才会发生的荒唐事情。但现在是怎么回事呢?大家都很无聊,就想办法打发时间。

看见女棋手赵小故正跟国家转运公司随机提供的电子虚拟人下棋。虚拟人艳冶地摇着扇子,神情古朴。它是以上个世纪某位著名棋手的模样出场的。聂卫平还是马晓春?我嫉妒地猜测。代表团的领队余潜风九段在一侧走来走去,长辫子在腰后一甩一甩。这是二十一世纪中叶中国男人流行的发式,起源于成都,后来普及到了全球。

“有谁能讲个笑话?有谁能讲个笑话?”是米遇春九段细声细气在嚷嚷。

“哪种倾向的?什么高度的?我看你不要着急……这不是在线状态。”余潜风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已经等了一个半小时。我的双脚还踩在实相[2]地面,感到很不踏实。有这会儿工夫,我们早已到了华盛顿。”曹克己九段颤声尖叫。

“你难道不知道网络快要成为一个过时的词汇?你这么说有没有一点儿不虚心?”余潜风忽然嘶吼起来。

的确,这是一个心烦意乱的时刻,破坏了大家的情绪。似乎出了什么事,用那个年代的话来说。

跟六十年后不同,中国的实相首都北京当时还只是一个国际城市和亚星际城市。它同时很好地保持着悠久的民族文化传统,比如讽刺与幽默。而国家在网络节点三○二上建立的首都,就完全不一样了。

气温稍凉。国家气候兼情绪控制局没有工作。这天是法定“享受大自然日”。这样的日子每月有四天。一定是受到了“阿曼多”的好心暗示,转运公司的机器侍者送来了健力宝饮料。我打开一筒,闻听李宁先生的电子模拟声从罐底“嗡嗡”传来:

“喝清凉的健力宝,做合格的中国人!”

忽然,一个大蜘蛛网似的黑东西自天而降。那正是来接我们的磁喷流飞行器。

六十年后,世界已是一片福地。我躺在我的壳中,用艾科迈克语书写这篇故事。我可能是世界上惟一能用这种神奇语言流畅写作的人。而其他好手均放弃了它,或者其人已成骨殖。

艾科迈克语是英语、老式计算机语言、古藏语和上海话的混合语。它具有不发音的前缀和充分展开的敬语。作为旧时代厌世情绪的产物,艾科迈克语的非公开性存在曾经非常“端的”[3]。但它很快就要从宇宙中消亡了,就像现在的年轻人抛弃掉一重又一重的躯壳,去寻求量子化转世。因此,山姆上校的一番心血,将在我死后,仅存在这部书中。我在此感谢译者——我自己。

我的本土名叫唐龙,曾经是一个中国人。我叙述的都是六十年前的往事。如果你们觉得太遥远、太陌生,没有关系。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子的。

在我的那个时代,人类生活在“阿曼多”梦幻社会的最后一个门户结构中。我们大部分时间像蜘蛛一样黏附在网络上,偶尔才用身体外出,俗称“实相旅行”。我们这次旅行的目的地,是地球西部那个名叫美国的去处。

我们前往那儿参加世界围棋锦标赛。中国派出了规模最大、水平最高的代表团。这是笃定的。

跟中国一样,美国也是一个国家,但我们对它还不是十分熟悉,因为美国闭关自守很长时间了,拒绝外国人的访问。我们都是第一次去。

“难道这次不能不去?”前些天,我的妈妈杨阿妹从上海向我切入,满怀关爱地这么询问。上海是我的肉体的诞生地。我觉得,妈妈的全息影像经过中微子—生物网络处理器的情感修饰,虽然显得真实,但是比较唐突。

“不能。我已经很久没有进行实相旅行了。我的骨骼正在变得疏松。”我恼火地拒绝。

“听说美国很乱哪。我不是指网络。”

“但这是以国家的名义,经过了三次公民投票表决。另外,我必须在一年中提升三次棋力!”

二○六六年,我正感到过早成名的压力。这是一种火燎屁股的感觉。我们那个时代流行早熟综合征。这些,你们现在可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你们的周围,是一片福地。而我们那时,一切别无选择。

就说我吧,我是北京大学高级围棋系的大二学生和中国围棋队的队员。国家让我干的惟一事情便是专心下棋。也就是说,别的什么也不用干。在我们那个伟大而光荣的时代,为了国家的繁荣和进步,每个人的一生都被分派了一件固定的事情做。有人经商,有人做官,有人教书,有人下棋。我们每人一门心思做好一件事情,国家就强大了。

什么?你们不信?没有关系,慢慢会信的。

不过,妈妈提出的问题,也把我搞糊涂了。

为什么美国一定要承办世界围棋锦标赛?为什么世界也同意它来承办?为什么我们决定集体去美国下棋?

有些事情,要到六十年后才能弄明白。那是你们的问题。

且说,在国家航空航天港,我们终于获准进行实相转运。我根本没有想到,这趟旅行会打根儿上改变我的命运。

你们都没有听说过磁喷流飞行器吧。那可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通勤工具,五年前才经过“军转民”的方式投放市场。这主要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驻月部队的倡议,后来由全国人大表决通过。它利用人造磁场,产生反重力。但由于是技术过渡期,并担心刺激邻国,我们同时还使用普通的氢动力和高温等离子聚变空天飞机。

这些你们听了都会笑话。但是,在星球还没有变成福地之前,这的确是事实。

我们在飞行器上刚刚坐好,就上来了十几个一毛不长的男人,他们的辫子是假的。他们朝我们微笑,可是笑得像狗子一样。从他们的反应敏捷度上看,大脑皮层上一定植入了特种生物芯片。我们也不能肯定他们是不是电子虚拟人。

余潜风故作神秘地告诉大家:“不是虚拟人,而是生物有机体。确切来讲,他们是国家保全委员会一○八局的便衣。我们耽搁,就是因为接到通知,要增加他们几个人。”

“难道他们具备很高的棋力?”棋手们拖着袅袅长音一齐发问。

“当然不是。可是,他们是散手九段!”

“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美国昨天又发生了骚乱!”

便衣们的到来,使我既紧张又兴奋。二十一世纪中叶,围棋已成为全球第一大运动。下棋是最受欢迎的体育项目,这有点儿像二十世纪的足球,却使足球望尘莫及。围棋高手作为最有钱、最有身份的人,在世界任何地方都最受尊敬、最受爱戴,当然也最受保护。我们绝对不能受到丝毫伤害。所以哪里有围棋比赛,哪里就有大批便衣。当然,他们同时也监控我们的行为,看我们是不是确实只干下棋这一件事情。

神情木然的便衣像大桶一样“轰”的一声坐在我们这些亿万富翁身边。大家互相传递起了喜悦的眼色,却暂时停止了说笑,这使我略感郁闷。这时,飞行器垂直上升,离开祖国的大地,很快进入同温层。整个过程无声无息,除了曹克己九段放了一个屁。

一路上,我思忖余潜风的话,觉得或许真要出什么事。对此我倒不很在意,相反,却暗怀一种新鲜的期冀。在中国,一切过于太平,太平得近于平庸。很多人都想出点事儿,好让生活重新变得刺激。这种心理是不是有一些反常而莫名呢?毕竟,那时还不是福地。

美国,究竟是怎样一个国度?世界,正在发生什么变化?二○六六年,我十六岁了,忽然得面对这样怪谲而深奥的问题。

六十年前,星球虽然还没有成为福地,但它也在渐入佳境:核武器已全部销毁,北约主导联合国的历史终告结束,除了个别像美国这样的国家还时不时发生国内冲突,和平可以说基本上临幸了全球,人们过着越来越快活的生活。

二十一世纪上半叶的重大事件,是中国的崛起和美国的衰落。在星球上,形成了以华人为中心的庞大经济文化圈。不管在哪儿,你只要说自己是中国人,那都是一件十分开心和妥帖的事情。

彼时,虚拟世界的过分发达使得国家的地理疆界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就实相来说,更多的注意力投向了外层空间和海洋深处,在那里进行了诸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开发。人类修建了第一批太空城和海底城,并大规模移民。后来又开垦了月球和火星,在上面驻军、经商和流放持不同政见者。

但世界仍旧划分为不同的国家,这毕竟是一种古老而庄重的风俗。当时,全球共有国家一千多个,是人类历史上国家最多的时期。

网络在那时发展到了鼎盛。因此网络上也成立了许多虚拟国家。大多数是新命名的,不过也有一些旧的国家在网络上重生,比如有一个国家名叫“日本”。日本曾经是一个岛国,但作为实相而存在的日本本土,有一年在太平洋大地震中断裂沉没了,幸存的日本人便在网络上再建了他们的祖国。

网络国家很有意思。有的全国人口加起来只有十几个;有的起了奇奇怪怪的名字,比如“幸福像花儿一样”、“吾国仅在黄昏时分出现”、“不是大不列颠王国”、“必是德意志联邦共和国”,等等。这些国家的诞生带来了很多政治、经济和社会变化。国家主权领土也有了全新的概念。

人们把这网络世界统称为“阿曼多”梦幻社会。“阿曼多”是有意识的程序生命。全世界的中微子—生物网络处理器都是它的细胞和神经。

“阿曼多”是怎么在无生命的基础上自主进化出意识的,这一点至今没有从科学原理上得到圆满解释。考虑到意识原本不过就是一堆乱糟糟的电子脉冲,人类只好面对这样一个基本事实:显然,意识从物质胚基上产生的路径肯定不止一条,意识的实现形式也必然是多种多样的。以前大家仅仅信奉一种模式,这无非是自欺欺人。因此,“阿曼多”的诞生,就成为了地球演化史上生命产生以后最重大的事情。

“阿曼多”帮助一百亿颗人脑管理和配置资金、能源、材料及信息。人不再是存在的主体。自从二十世纪末网络超文本数量急剧膨胀而超出人类的浏览能力之后,大家就在暗暗期盼一位“全知全能超级引导者”的出现了。如今,“阿曼多”成为了星球的“第一生命”,或称“世界之心”。有一次,世界信息组织(WIO)给“阿曼多”的表现打分。结果,打出了九十九分的高分——满分是一百分,之所以保留了一分,是考虑到“阿曼多”已把自己搞成了一个艺术品,而伟大的艺术总是要有点遗憾的,人类尊重这个事实。而从政治角度得出的结论则是,“阿曼多”改变了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信息分布不均衡的状况,使得民主、自由、公平、正义这些口号不再像气泡一样悬浮在空中。并且,从生活上看,它还总是温情脉脉,像一位嫂子。

就是这样,人类首次与自己生造出来的一个非蛋白质高等技术智慧生命同存于一颗行星,并受着它无微不至的荫庇。这就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主题。怎样,很奇异是吧?总之,在二十一世纪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切相安无事,一切像钟表一样运行。虽然美国衰落了,日本沉没了,但全世界、全太阳系,由于中国的崛起,经济和贸易仍然保持繁荣。同时,这也是因为“阿曼多”不知疲倦地用它那超乎寻常的计算能力,在全心全意打理我们的日常生活呀……

这的确是快活无比的时代。但是忽然有一天,知识分子精英却忧心忡忡起来。他们提出了一些常人无法想像的问题,比如:“阿曼多”的智能发展过快会危及人类生存吗?它会控制人类吗?会把人类当做它的奴隶吗?它会驱使人们去做一些他们不愿做的尴尬事吗?它会要求全人类都变成同性恋吗?

精英们指出,人类一旦离开“阿曼多”,也许就什么也干不成了。“阿曼多”代替了人类思考。人类越来越依赖这个用电子神经构筑起来的冰冷东西,而不是自己的情感和记忆(以及内分泌系统)。人类的大脑正在发生结构性变化。万一“阿曼多”撒手不干了,一百亿人不会瞬间傻掉吧?不,网络本身就早已把大家变为傻子和残疾了。

在知识分子精英的推波助澜下,二十一世纪中叶爆发了一连串激进的反信息运动。一些意识到了梦幻社会存在危险的社会团体和组织,逐渐恢复了不经“阿曼多”的实相生存,也就是说,把自己与网络的联系暂时切断了,或者部分切断了。有的国家和政府,干脆让自己在网络上休眠了。这是一件很“端的”的事情。

围棋选手通过实相旅行,重新回到木头或金属做的小方桌前,面对面手谈[4],就是这股潮流中的一朵浪花,而且是一朵最大最美的浪花,因为,围棋是人类智力和情感的最先进代表,同时,这样做也是为了国家和人民的长远利益。

国家和人民的长远利益?我不太懂得这些。那是令大人们抓狂的问题。还是回头来叙述这趟旅行吧。说实话,那时我们的旅行机会很少,甚至有人宣告,有了网络以后,旅行的时代就结束了。当然了,就算是实相旅行,我们也还不可能完全脱离“阿曼多”的协助。要彻底走出它,对于任何人来讲都意味着一个神话。总而言之,在“阿曼多”正确并准确的心灵导航下,只用了半个小时,我们就越过太平洋,顺利转运至北美。磁喷流飞行器接地的一刹那,没有料想中的冷波扰动。

我把北美大陆感受到的第一丝气息与我在网络中获得的印象作对比。但我没能产生期待中的匹配。来之前我打听到,这是一块充满非线性气候因素和人际废气的大陆,生活着奇异非常的转基因动物。大人和孩子,经过克隆以后,都土里土气,或状若妖魔。我的印象中这也是一块遥远得像是天外的大陆,因为人们很少来这儿旅行。作为也能生长植物和出产矿物的实体,北美在过去几十年里,与地球上其他地方隔绝了,从而被忙碌不堪、高速运转的梦幻社会遗忘在了脑后。

可是,奇怪的是,我没能生产匹配。这是一种不妥的感觉,却令我再度暗暗憧憬。

我对美国的认识,主要采自“阿曼多”第一百八十九号末梢。这是一个连接三千二百万个大脑的中介伺服器。这样得来的知识非常有限,而且大部分仅涉及与围棋相关的事物。对于美国这种国家,当时谁都没有兴趣作更多的了解。

“这就是美国?”走出飞行器,我瞟了一眼荒凉的风景,笑了起来。脚下是又脏又黑的复合材料地面。几个白种侏儒人胆怯地窥视我们,大概想上前兜售旅游纪念品。

“这还不是美国,这是加拿大。”一名便衣殷勤地回答,做了一个让大家镇静下来的奇妙手势。

“什么?我还以为来到了月球。不是说,比赛在美国举行吗?”赵小故对便衣抛了一个媚眼。

“临时改变了降落地点。美国蓝卫军占领了华盛顿起降场。我们必须在此等待南边来的消息。如果安全了,就再过去。”便衣们排成一排,吃吃笑着对女棋手说。

大家这才知道了,加拿大是北美的另一个实相国家。它与魁北克、安大略、大不列颠哥伦比亚这样一些国家接壤。代表团只好取道这些国家,辗转前往美国。这样也好,我们顺便与当地围棋界作了一些交流切磋。他们对中国围棋早就景仰得很,这次终于见到了高手的真面目,高兴得恨不得立即跳楼自杀去。

两天后,便衣说情况有所好转,可以入境了。我们决定走陆路,这样也可以看看沿途的风景。在各国政府热情万丈的接力护送下,一路旅行,这才发现,北美地区的社会经济的确很是低迷。

我们坐了一阵船,穿过一处名为伊利湖的水域,从一个叫克利夫兰的城市登陆,就进入了美国。我们又乘坐火车,花了一天时间,终于抵达了华盛顿西郊的外国人入境甄别站。全美围棋协会主席考克斯从凌晨起就等候在这儿了。他是一个干枯的小老头儿,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神情总是猥琐而局促。

不像在加拿大、魁北克、安大略和大不列颠哥伦比亚,这里没有大批棋迷打着横幅欢迎我们,这使大伙儿很是失望。考克斯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是因为大学生和蓝卫军游行,阻塞了交通。

来不及多说什么,我们走过免检通道,匆匆钻入一辆四面透风、锈迹斑斑的无人驾驶电车,乘坐它前往下榻地。眼见美国首都樱花盛开,却污染严重,朵朵花儿都黑糟糟的,跟煤球似的。一群群皮包骨头的白人横冲上来,拦住我们的电车,伸出乞讨的双手。考克斯气急败坏,企图把他们打发走,可是他们哪里肯走。

“可怜可怜我们吧!”他们一齐发出蚊虫般的喑哑叫声。

余潜风实在看不下去,便指示队员们发给他们一点儿零花钱。他们才一跳一跳怪笑着跑开了。

“请不要多心。美国是一个特别的国度。我们的人权状况很糟糕。我曾经为此写过一个报告。”考克斯红着脸解释。他会说一点儿汉语。

随后我看见了更多的转基因人。他们具有不可思议的形状,活像外星人。还有一些街头流浪儿童无疑是克隆人。不少电子虚拟人也在小巷子里神出鬼没。仿佛这里并不像中国那样进行信息有序矢量控制。“阿曼多”对此似乎也放任不管,就好像美国是一个被它抛弃的国度。这使我愈发感到好奇。

而建筑物破败的墙面上,却到处刷着“阿曼多”的拟人画像。它被描绘成一个穿黑裙子的肥胖老年妇女,或者长着红鼻头的花白头发中年男子。

“后信息崇拜三度的标志。”曹克己盈盈一笑,轻蔑地评论。

路上我们经过了一组缺胳膊少腿儿的雕塑,考克斯说这是朝鲜战争纪念碑遗址,建于上个世纪。米遇春觉得碑文很具有讽刺意味。其大意说:“我们的国家以它的儿女为荣,他们响应召唤,去保卫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国家,去保卫他们素不相识的人民。”考克斯不好意思地说,美国当年的使命就是要保卫未见过的国家。米遇春说这是天下最搞笑的事情。

然后电车驶过了一个名叫国会山的肮脏地方,在这儿,我们遭遇了游行的大学生和蓝卫军。这些都不是虚拟人。一时间人山人海,像掉入了蚂蚁搬家的阵营。

考克斯苦着脸说:“不好意思,美国有一些人正闹独立,他们要求一些州分裂出去。他们成天游行、绝食,还与警察发生冲突。他们在寻找生命的意义。呸!这场运动在你们到来前几天,忽然变本加厉了。”

“加拿大不就是这样分裂的吗?”余潜风诮笑道。

“对。我们正在步加拿大的后尘——夏威夷和关岛已经在两年前独立了。阿拉斯加也被新苏维埃收购回去了。”

“那么,你站在哪一边呢?”

“好问题!如果有人提议把西藏从中国分裂出去,你站在哪一边呢?”

“我明白你的心迹啦。”余潜风满意地看着爱国者考克斯,“你别担心,这不,我们已经来了啊。”

是的,我们来了,但这与美国的统独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对大人们的谈话没有太多想法,只是对学生游行的场面很感兴趣。在中国可见不到这样热闹的一幕。考克斯听了余潜风的话,瘪着脸半天没有吱声。忽然,他转向我,抚了抚自己脑后的长辫,晃悠悠凑上来说:

“哗,这位就是‘龙子’吧?是在月球虹湾与韩国人下三番棋的那个唐龙吧?全美棋协也采集了‘阿曼多’提供的比赛视频记录。啊,见到你的实相真身,我太高兴了!”

“见到你也很高兴。我在网络上见过你的棋。”我礼貌地回答。

“鄙人甚感荣幸。”

“跟艾布拉姆斯那盘,你把一个定式走错了。应该‘放炮’的,你却去‘和’。”

看着考克斯的脸窘得一下变了形,我使劲才忍住笑。但赵小故已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余潜风瞪了她一眼,好像是提示要她注重外交礼仪。无论是在网上还是网下,中国的国家形象都是最要紧的。然而其他人却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考克斯很是可怜。他是一个认真而害羞的老头儿,生怕对我们招待不周,从而得罪了中国。那样的话谁都负不起责任。我觉得应该说一声理解万岁,让他不要过于自咎。但这时,我的注意力却被四面八方山崩地裂般的口号声吸引了过去:

“要吃饭,要喝奶!”

“要自由,要人权!”

“要强大,要发展!”

“支持佐治亚独立!”

一些真正的石头和鸡蛋,还有一些全息导弹模拟品——当然,都不会爆炸——天女散花一般洒落在了车顶。他们难道不知道我们是中国人吗?电车拼命扭动身躯,蛇一样采取紧急逃避措施,好不容易才冲出险境。美国大学生和蓝卫军闹腾的场面终于过去了。我为没有看得太清楚而觉得不过瘾。

代表团下榻在第二十一街的中美合资锦江饭店。该饭店在全球有不少连锁店。华盛顿这家去年才落成,是多少年来美国的第一个外商投资企业。

棋手们列队走入大堂,好像并不感到有多紧张,仍然有说有笑,大国风范显露无遗。路上遭遇的,不就是些石头和鸡蛋吗?但必须考虑到,大家是第一次访问美国,况且,这又不是福地。

于是,便衣们喝问考克斯:“安全方面,咹,是不是绝对没有问题?国手们头一遭来美国啊。这次可是实相旅行,咹,事关两国人民的友谊!”

考克斯真挚而怯然地回答:“你们只管放心。总统对这次比赛极为重视,已作了妥善和周详的安排。”

果然,很快便来了联邦调查局的几名特工。他们与我们的便衣嘀嘀咕咕之后,便开始在饭店周围布置警戒。照例,这都需要“阿曼多”的三相微调。

过了一会儿,夜幕降临了。美国首都因为节约能源,没有使用全反射器照明,陷入了昏黑死寂,那感觉很是不爽,怎能跟北京和上海相比呢!因为次日要与美国总统见面,又没有什么地方好逛,大家只好早早躺下休息。

半夜,我被一阵爆炸声惊醒,看见窗外红光闪耀。有什么东西撕裂了天空。似乎还传来了飞行器的轰鸣。我打开门,看见大家集体站在走廊上,辫子都解开了,披头散发,也不说笑了,鬼鬼祟祟地纷纷议论着。国家保全委员会那十几个散手九段夜游神一般狼奔豕突。他们二头肌滚滚隆起的胳膊上露出了束得紧紧的定向能机关枪。这些枪支的线式扳机与枪手的神经系统密密地缠绕在一起,闪射出人肉与机械混合出的青赤色寒光。

“出了什么事吗?”米遇春揉着惺忪的眼睛,撅嘴问一个正在忙着调试虹膜瞄准器的便衣。

“还不十分清楚。‘阿曼多’紧急通报说是枪战和空袭。分裂主义分子对华盛顿实施了恐怖主义行动。”便衣不耐烦地回答。

“不会有危险吧?”余潜风娇声说,“队中还有个孩子。”

“哦,请大家放心。根据‘阿曼多’的指示,锦江饭店不久前已从国内进口了一台场致偏盾,可以扭转高能粒子束的攻击。”

另一个便衣疯狂地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吭哧:“他妈的,他妈的,美国的事儿,我们也闹不懂。什么都不符合规范!喂,你们干吗非要选择这个时候来这个国家下棋呢?”

“因为签了合同啊。我们中国人不是最重合同么?”

余潜风一本正经地向这个棋盲解释。便衣咧嘴苦笑,像头没吃饱竹子的熊猫。

第一次,我觉得,未来似乎并不在我们掌握之中。

逐渐,闪光和声音稀落下来。大家才回到各自客房中,重新睡觉去。

次日一早,考克斯就来了,说要立即撤离华盛顿。

“非常抱歉,非常抱歉!昨晚发生了新一轮暴乱。首都遭到了三个反叛州的空袭,他们要挟总统签署独立协定。比赛只好全部移师纽约。总统也将在那里接见各位。”他不停地向中国人作揖,大肉瘤似的双手在胸前来回甩动。

大伙也很无奈,只好打点行装出发。一路上,叛军好像已被驱退,自动公路上跳跃着各种型号的作战单元。士兵们裹在磁动力防护服中,用助推器飞快地近地滑行,行进技术不好的家伙不断摔成狗啃泥。人行轨道上血迹斑斑。到处是扔掉的旗帜、标语和锣鼓,还有打碎的窗户玻璃。救护车在大街小巷中呜呜乱叫。那个叫做五角大楼的文物古迹成了一堆青烟四起的废墟。

考克斯难堪地低声说:“是被误炸的。地图上没有标明大楼的位置。”

中国人听了,默然无语,暗自心惊。

美国首都实行了戒严。但代表团取得了总统颁发的特别通行证,所以国民自卫军和蓝卫军都没有过多盘问。总统办公室安排我们乘坐“空军一号”氢动力飞机前往纽约。这比磁喷流飞行器落后多了。但余潜风要求大家克服困难,因为我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样的比赛,把人家累坏了嘞。”登机后,曹克己不高兴地说,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对不起,对不起。这次暴乱是意料之外的。总统本已逐渐控制了局势。”考克斯表示歉疚,“但没有关系,以后我一定创造机会让大家参观白宫和史密森博物馆。”

“在纽约再出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暴徒会不会拿我们当人质?”赵小故也坐立不安起来,死死挽住一个便衣的胳膊。

“大家可不能有这样的出位想法啊。我们的惟一任务就是下好棋。作为国手,即便屠刀架在脖子上,也应该从容不迫走出棋筋[5]。我们来到这个怪诞而荒谬的国度,可不是哪个人随随便便作出的决定。”这是闻铂欣九段加。他是代表团中段位最高的,真正的大师,关键时刻,一言九鼎。

“说得多好呀!到底是了不起的中国人哪!”像快死的人一样,考克斯的气管里喷出了“嘶啦”、“嘶啦”的赞誉。

闻九段加是我最钦佩的人。他年纪最大,已经八十岁,不论棋艺上还是思想上,都是年轻棋手们的师长和榜样。在国内时,他常常向我们讲述古代棋手的英雄故事。有一次,他讲到三国时期,吴国的丞相顾雍是有名的棋迷。吴太子孙和反对下棋,把下棋说得一无是处。顾雍是丞相,位高权重,对太子的话装作没听见,照旧在官邸与宾客弈棋。一次,棋战正酣,他在外地做官的儿子顾劭重病身亡了。顾雍闻讯面不改色,对弈如故。

像闻九段加这样的人,能够临危不惧,处变不惊,正是中国围棋在二十一世纪腾飞的原因。他重新让大家有了踏实感。

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修炼到他的境界呢?

只能期望到达纽约后的情况有所好转。

狂飞了一阵,“空军一号”便跌跌撞撞在纽约肯尼迪起降场着陆了。它碰坏了一堆航行指示灯,幸好没有坠毁。

一路上,我把上海与纽约作着对比。在我心目中,纽约是上海缩小了的版本。但听说在上个世纪,纽约曾经是地球上最繁华和最幸福的国际城市,比上海还要时髦和摩登。但它后来逐渐不行了。纽约的衰落也就是美国的衰落。然而,残留在城市中的破落贵族气息却不会一夜间散尽。

事实上,我对未曾谋面的纽约还是挺向往的。

的确,纽约的情况比华盛顿要好一些。起码,街上看不见游行队伍和反政府标语,表明当局还维持着起码的管控。这里,商业和金融虽然远远不如上海那样活力十足,但多少还有幸存。坑坑洼洼的大街上,也能偶尔看见粗鲁却富有艺术气质的人群涌动,他们长着大肚子,蓄着大胡子,像刚刚从看守所里取保候审出来的。从遍布全城的贫民窟架构上,依稀可见昔日盛世美国的风范。这也许正是组委会决定把比赛地点改在纽约的一个原因吧。有消息说,纽约已被确定为了美国对外开放的窗口。另外,据说这也是因为在这儿更容易拉到商业赞助。精明世故的纽约人对于外来文化——包括围棋,接受得也更快一些。这倒是有些像上个世纪初的上海。

中国围棋代表团下榻在“五月花”客栈。大堂中挂起了用中文书写的欢迎标语。字写得狗啃似的,但大家见此都松了一口气。

这家历史悠久的客栈在二○二五年曾失火烧毁。现在这家是在原址上重建的,却不是先进的智能型仿生建筑。这使生活讲究的中国人不太适应。客栈也没有像发达国家流行的那样依靠机器人搬运行李,而是全部使用人工。对外讲是为了展示民族风韵,其实跟当地失业率高有很大关系。

大家给了搬运工相当优厚的小费。他们都感激得要命,说以前没见过中国人,这回亲眼看到了,才知道是活菩萨呀。其实,这几块钱,对我们中国人来说,算什么呢。

大人们安顿下来后,便一边喝茶一边闲聊:

“我还是二十年前在网络上见过纽约。它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你要它怎么变化?变得像基隆还是像重庆?不可能。”

“说这个没有实际意义。我告诉你们,纽约有很好的东西。我保证你们都会乐不思蜀。”

“是什么?”

“曼哈顿的狗肉宴,天下第一。”

我闻声凑上来:“什么?”

“讲好吃的,小伙子。没你的份。”赵小故挠了挠我的胳肢窝。

“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尽管开腔!我们美国虽然不行了,但这点地主之谊,还是要尽的。”考克斯佝着腰杆,卑躬地说,不停地给大家添茶加水。

客栈举行了简短的仪式,欢迎中国贵宾的到来。经理用不熟练的汉语说,能迎来中国围棋界的一流高手,是客栈的莫大荣幸。他本人对中国,那真是向往之至。“可是,三十多年来,美国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我一直不能实现去中国看一看的梦想。现在,艾米丽总统执政了,实行对外开放,也许过不了多久,像我这样的普通美国公民也能去中国旅行和学习——不,去朝圣了。”

他说得都快要掉下眼泪,这把我也感动了。但他吹箫一般的汉语腔调实在好笑。二十一世纪中叶,是个人都会说几句汉语,包括网络小国里的虚拟人。但美国的疯狂汉语培训班是这两年里才开办起来的,水平在各国中最低。我们原谅了他们。

余潜风代表大家致了答谢辞。他表达的主要意思是,经理实际上发出了振兴美国的雄壮呼声,这让远道而来的中国客人感到欣慰。在太阳系的这颗星球上,各国都是平等的,每个民族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中国人民欢迎美国朋友前去观光、学棋、朝圣。

因为实在太累了,没有等到欢迎会结束,我们便撤回房间休息。与客栈腐朽的外观不同,客房倒还算干净宽敞。墙上挂着中国水墨画,看样子是水货。从窗口可以俯视一个很大的垃圾处理场。它弥腾出汪洋恣肆的腐臭和黑翳,令人暗暗心惊。它的入口处有一块锈蚀的铜牌,刻着“中央公园”几个字。高耸的垃圾山边伸出一些阳痿般的激光炮管,软绵绵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晚上的安排是出席纽约市棋协的宴请。我想在桌上发现狗肉,但是没有。曹克己俯在耳边悄悄告诉我,美国人因为知道中国人来自文明国度,恐怕不吃狗肉,所以就没有上这道名菜。这让我十分懊丧。后来才知道,美国食品严重短缺,纽约的黑市上连高价狗肉都很难弄到了。

席间,考克斯喝了不少洋酒——新近从中国走私的牛栏山二锅头。他喝醉后便闹着要跟我们下棋。在国际交往中,这很失礼。大家面面相觑。

要命的是,考克斯点名要跟我对弈。他捋起袖子,口吐白沫,大声嚷嚷:

“我要跟中国神童下,我要跟中国神童下!美国没有神童了,美国没有明天了,美国没有未来了。那么,就由我糟老头子来对付吧!”

大家听考克斯这样说,皱起了眉头。不忍心看全美棋协主席在如此正式的外交场合出丑,赵小故和两名女队员便上前相劝。但考克斯像一只章鱼似的舞动手臂,不让她们近身。为了不影响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余潜风只好命令我陪考克斯下一盘让子棋。老余甚至暗示我输掉它。噢,他倒是很讲大局。毕竟,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善良的民族。

考克斯对外的说法是专业三点四段。美国人的段位通常有很大水分。他要做我的对手啊,那得等到下下辈子。但我当时是多么的年少气盛,虽然老余一再示意,我最后仍忍不住大赢了考克斯。

听说,考克斯当晚彻夜未眠,痛哭不止。六十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事,便非常内疚。因为过不多久,考克斯就为救我而献出了生命。

下完这盘没头没脑的棋,我心里添堵。回到房间刚准备休息,中微子—生物网络处理器便“追儿”、“追儿”叫唤起来。处理器是一块小指头大小的半圆薄片,通灵宝玉一般镶在我的后脑勺上,通过人造神经簇与我的新皮质发生交感。它是“阿曼多”亿万触摸细胞中的一个末端装置。处理器按照程序过滤着千头万绪的信息和梦幻方程式,帮助人类过上有条理的生活。

这时,一定发生了需要惊动主人的事情。

我用脑电信号触动了一个处理单元。两个三寸大小的人儿,立即孙悟空似的一跳跳到了桌面上。他们是我的母亲杨阿妹和父亲唐平平,准确来讲,是他们的二阶光子替身。我这才想起,离开中国后,就没有跟他们通过话了。

坦白来讲,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因为我是从试管里产生的。这个时代,大人们都不愿意生育,就从国家的人工婴儿仓储中领养了我。尽管如此,他们对我仍怀有深厚感情。这常常使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但话又说回来,没有他们二位的栽培,我是不可能成为围棋国手的。

附带介绍一个情况——我还有个妹妹叫唐蛟。她是从另一个试管里拿出来的。父母没有培养她下围棋。结果她现在还在虚拟学校里像个傻瓜一样读书。

小时候,我曾感到奇怪,为什么父母都不会下棋,而我却有这个天分。等知道自己是试管人后,我觉得问题严重了起来。我想,是谁提供的这精子呢?我基因树谱上的父母究竟是谁呢?他们是否是某个高段位的围棋大师?我的祖父母、曾祖父母又是谁?这样一路追溯回去,这棵巍然宝树的根系莫非会伸向唐朝的某个大国手么?

生物学研究业已表明,一个人的才干和特长,遗传基因起着决定性作用。我的围棋基因必然可以溯源到很早以前。据说围棋是帝尧发明的。五六千年前,中国人还过着打猎和农耕的生活,但帝尧的儿子丹朱整天游手好闲,既不学射箭,也不学锄地,整日朋淫生非,帝尧想把他培养成合格接班人,实在没有办法,就灵机一动,在山下面找了一堆石头,又在地皮上划了一些道道,教他下围棋,并声称围棋中蕴藏着治理国家、军队和山河的大道理,否则这孩子也就不愿下了。人都是想当官的。后来,虞舜登上帝座,也教自己的儿子商均学习围棋。这些先贤发现围棋其实是一种高级的智力活动,比下蠢力到大田里干活和到深山中打猎要实用得多。也就是说,这是一项贵族运动。从那个时代起,体力劳动就在我们的文化中遭到了鄙视。这样,围棋技艺才一代一代传承了下来,逐渐沉淀在了我们体内的染色体上。由于无数前辈的铺垫,终于轮到我在二十一世纪替中国扬威四海,这不能不说是生物进化史的神奇安排。

“阿龙,侬没生病么?”杨阿妹尖着嗓子问。穿着一袭袍服的袖珍女人站在桌子上的模样分外滑稽。

“没有。”我没好气地回应。

“病了要念六字诀[[6]][6]。美国那个地方,别的不多,就病菌多。所以,要多念六字诀。”

“晓得嘞。”

“啥时光开始比赛呢?”

“后天。”

“侬勿要紧张。紧张不好,对成绩会有影响。睡眠一定要充足,屎要一次拉干净。不行的话向‘阿曼多’请求援助。”唐平平拢一拢辫子,腼腆地插话。

“你们真啰嗦。阿拉又不是第一次出门!”我恨不得一巴掌把这对男女从空气中扇掉。

“但侬是第一次到美国呀!嗯……另外,我们又听了传达,说是美国动乱又加剧了。这侬晓不晓得嘞?有无危险?”

“乱是有点乱。但还不够刺激!”

“侬只小赤佬,尽哈三胡四!”大人好像有些生气了,“美国,我们不了解它……要注意影响哦。要听领导的话,可不能自行其是!”

又讲了一堆废话。“阿曼多”终于把他们从网络中打发走了。我无可奈何地吁出一口长气,刚准备打一回谱,处理器却把一段重要的信息筛选了出来供我理解。这回呈现的小人儿是中国驻纽约领事馆的教科文机器人。这位朋友嫣然一笑,背诵了一段话:

“中国驻纽约领事馆郑告在本市逗留的所有中国公民。此地具有如下不安全因素,第一,黑社会……”

他“嘟嘟嘟嘟”说了好一阵,弄得我十分心烦,谱也不想打了。老早我就觉得大人们喜爱大惊小怪、小题大做。这再一次得到了证明,何况他还是个机器人。不就是美国吗?一个我从未见过、素不相识的三流国家。

不过,他说的也有可能是实情。我发现,到纽约后,便衣们与中国领事馆以及北京总部的联系加强了。他们的表情和姿态也更像熊猫了。哦,或许他们本来就是熊猫变的。

我开始觉得,这将是一次不同寻常的体育比赛。中国围棋代表团不顾危险一定要来美国执行实相任务,大概肩负着常人所不能理解的重要使命。

世界围棋锦标赛每两年举办一次。这是太阳系中最高级别的赛事。什么?你们连这也不明白?唉,你们不明白的事情真多。

二十一世纪初,中韩日平分黑白天下。逐渐,欧洲人赶了上来。北约瓦解、欧元贬值后他们就热爱上了围棋。现在,公认的世界围棋五霸是中韩德法俄。新加坡和巴西实力也不错(后者是因为近几十年颇多中国移民)。日本因为沉没了,下棋的人就少了。

“阿曼多”统计表明,全球十五亿人有围棋正式段位,五十亿人是超级棋迷。网络上还成立了五十五个“黑白国”,国王、总统和总理平时只做一样工作,那就是下棋。既然围棋中蕴含着治国理政的根本道理,大家便都想着通过倡导围棋事业以使国家走向繁荣昌盛,就好像这只是举手之劳。在这种背景下,围棋比赛成了各国最盛大的节日,就像上个世纪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和足球世界杯。不,不,那两样东西怎么能跟围棋相比呢!总之,每当赛事来临,城市便万人空巷,官员和群众把酒当歌,大醉倒地,也变得更加深沉而有涵养了。

美国虽然正处于动乱之中,但恰逢赛事,经过组委会全力动员,也迅速洋溢起了欢乐的气氛。民主党和共和党停止了吵架,市民们排成队伍上街维持秩序,穷人和富人不再发生冲突,地铁幽闭恐惧症缓解了,分裂主义分子的袭击也暂停了,纽约的街头犯罪率一夜之间下降了十三点三个百分点。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中国围棋代表团的首次来访使这个国家沸腾不已。也难怪,不少美国人之前连中国人长得什么模样都没有见过。我们走到哪儿,都被好奇的人群围观。许多人还想获得体育之外的其他好处呢。原来,这是一个非常务实的民族。当然了,经济利益已是明摆着的了。商家从网络上蜂拥而至。像这次,中国队的赞助商就有健力宝、安美尔、娃哈哈、洁尔阴等世界知名大公司。美国人纷纷争抢要与它们合资。

到纽约的第二天,进行了抽签,以确定比赛次序。然后,所有棋手做了脑检。结果查出一名新西兰选手和一名土耳其选手在大脑皮层中偷装了特种芯片。装了特种芯片的人,就可以让“阿曼多”帮他下棋。从规则上讲,这是不允许的。

比赛前夕,各代表团忙着向“阿曼多”旗下的信息中间商出售信息。在中国代表团的线路上,信息中间商提出了许多古怪的需求。比如:

“了解:在月球上下棋,重力会对大雪崩定式产生何种影响?”

“了解:是不是中国实行计划下棋政策?每个家庭必须有一个孩子会下棋?”

“了解:围棋为什么是黑的和白的而不是蓝的和白的,或者红的和黄的?”

“了解:美国人应该从围棋中学到什么?”

“了解:围棋真能帮助美国实现经济社会复苏吗?”

“了解:围棋真能拯救美国人的灵魂吗?”

我觉得每一个问题都很搞笑,尤其最后一个,令美国这个国家显得更土。这后面隐含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东西。余潜风领队却不厌其烦地逐一回答了它们。

开赛前夕,美国总统艾米丽终于从百忙中抽出身来,赶到纽约会见了中国代表团的全体成员。她一定得来,否则我们会很生气的。哦,总统是个女的,长相还挺俊俏,三十来岁年纪,生得小巧玲珑,涂着霓色口红,穿一袭紧身黄袍。她有可能是白人、黑人和黄人的混血种,表面上却看不出来基因是否作了改良,或本人是否经过克隆。她轻若无物地飘过来,跟中国客人一一握手,对每一位棋手道歉,说自己来晚了,这都是破坏分子造成的,但现在好了。在余潜风介绍我时,她还摸了摸我的头。

“这孩子挺逗的。”她咯咯假笑道,声音像是电子合成的。

然后她换上了一副北美政客的死板面孔,对我们说:“美国政府十分清楚,这次比赛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这也是我们哪怕国内形势陷入恶化,也要坚持举办比赛的原因。你们来自历史悠久的围棋大国。你们前来向我们输送智慧,这太绝了。围棋代表了时代的理想,蕴含着文明的价值。围棋象征着团结进步。中国围棋精神在全世界声名远播。这次比赛必将对振兴美国起到积极而深远的作用。我谨代表全体美国人民,热烈欢迎你们。只是可惜不能在白宫请你们吃饭,因为我们联邦调查局的人在白吃饭——唉,他们连你们的安全都不能全力保障,还要有劳你们从国内自带便衣!让大家受惊了,真是不好意思!”

跟着,她向中国客人介绍了美国国内政治、经济和社会情况。总的来讲很不妙。但总统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又给人一种力挽狂澜的印象,让我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

“分裂是不得人心的。只有合众为一,才能使我国重新崛起于世界民族之林!我坚信伟大的中国在这方面能给我们以决定性的启示。只有与中国携手合作,才能使美国人的灵魂得到拯救。你们不嫌弃鄙国脏乱差,前来传经送宝,彻底消除了我们对外部世界的疑虑、担忧和恐惧。我再一次代表美国政府和人民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她讲得真好。我跟着大伙儿死劲鼓掌,直到把手心拍疼。这时发现,那女人的面色一刹那变得僵尸般锡白了,眼角已经泪光晶莹。她跟杨阿妹也许是一类人。

总统走后,大人们一边议论她的身体和打扮,一边谈论“围棋外交”的话题。听说,上个世纪还有过“乒乓外交”呢,可惜的是代表团中没有谁能对此说出个究竟。不过,连我都已经隐约看到了此次比赛的旨趣。

“围棋要说话了。”余潜风领队像个外来的神一样扭扭捏捏地说。

在见到艾米丽总统之前,我从来没听说过围棋能拯救世界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围棋竟然会“说话”。不过,围棋在中国具有悠久传统,这倒是真的。一代一代,中国人下棋,在黑白天地里寻找民族的自豪和国家的尊严。早些时候,围棋并不说话,而更多是沉默。但据说有人就从这沉默中逐渐体悟到了宇宙的奥妙和人生的真谛,从而达到了精神文明的至高无上境界。自从二十世纪末期围棋越来越科学化、市场化和全球化以后,这样的人和事就越来越多了,直到有一天围棋终于有话要说,而且是理直气壮对着全世界大声言说。艾米丽总统提到了“围棋精神”,不错,这的确是令我们无比骄傲的一个词汇。自打有了围棋精神,女足精神、女排精神和女乒精神便不再提起了。因为,只有围棋是土生土长的精品国货,而那两大球和一小球怎么看也打上了太多的外来殖民烙印。但那时人们也没有办法呀。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宣告拥有自己的精神了。

然而,当听说围棋将要拯救美国人的灵魂,我仍然感到非常的诧异。我自己从来没有过如此崇高的国际人道主义念头。我不禁又想到了在华盛顿看到的那个碑文:“我们的国家以它的儿女为荣,他们响应召唤,去保卫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国家,去保卫他们素不相识的人民。”米遇春还觉得它挺讽刺呢。

说起来,我从事围棋事业纯属偶然。那是杨阿妹有一次跟唐平平打架时说:“侬再对阿拉这样,就让阿龙去下围棋!”

“那又怎样?那就这样吧……侬个猪头三啦!”爸爸不甘示弱。

我至今不明白妈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为什么她跟老公一打架,就要让儿子去下棋呢?难道下棋是一种惩罚手段吗?她把围棋归结到了如此简单的一种形式吗?这其实很不严肃,而爸爸居然还同意了。在全国人民都把下棋当做一项神圣事业的大背景下,父母这样别具一格的边缘性思想,是如何形成的呢?这里面蕴含了什么样的变化趋势呢?这是我六十年后也未能解开的一个谜。不知它与福地的诞生有何内在逻辑。我曾就此事询问杨阿妹。她说她也闹不明白。总之这跟月经失调并没有直接联系。

唉,上海啊。它天生就是一座异类别致的城市。它总要从充满偶然性的寻常生活中发掘出一点儿什么与众不同。这是好是坏呢?

但从此之后,我的围棋天分便被迅速发掘了出来,这真是歪打正着。我被送进网络棋校学棋。我五岁那年,国家把围棋确定为了我的终身职业。爸爸妈妈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一块儿连洗了三遍蒸汽浴。

在中国,围棋从上个世纪末起,逐渐成为了一项不错的职业。优秀棋手的收入可观,政治地位也很高。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的国力和棋力相与为伍迅速上升,人民又有钱又有理想,在愉快地工作一天后,不去下棋,又做什么呢?

于是,围棋学在高等院校成为必修课程,还授予博士和博士后学位。围棋昂首阔步走出国门,成为最受欢迎的奥运项目。围棋人口一多,各种社会问题自然就都解决了。

对于祖先留下的这份遗产的价值,我虽然年纪尚小,也有所体悟。前人颇有先见之明地预存在我身上的基因,充分表达了出来。我的水平像火箭一般超越别的棋童。我的天赋展现得如此淋漓尽致,谁不服都不行,以至于杨阿妹和唐平平最终同意从虚拟银行贷款让我拜国手为师。

我先后拜了三位名师。他们各有特点。但他们共同的一点,都是军人。这里面有个讲究——部队系统的棋从来是非常厉害的,这方面你必须承认。他们强大的使命感和纪律性扩展了围棋的时代内涵和精神价值。在二○四五年至二○五七年间,代表中国连拿一百个世界冠军的张小小和陈喵喵,都是八一军体大队出身。这次赴美参赛的多位老师,像闻铂欣、米遇春和赵小故,也都是退役军人,虽然,从表面上,你也许看不出来。

军队培养出了几代人服从命令、不怕牺牲、逆境求生和精于谋略的棋风。事后想来,这对我在美国的经历大有好处。

北大围棋系招生那年,我也报考了。在录取的考生中,我年龄最小。我依依不舍告别了纸醉金迷的故乡上海。那是我的第一次长途实相旅行。

读书期间,我已在国内棋坛崭露头角。我还多次代表国家参加国际和星际比赛。去年我获得了七点五段称号,而实力已属超一流棋手之列。我拿了好几个世界冠军。在与中微子—生物网络处理器的比赛中,我也取得了不俗战绩。于是有人开始尊称我“神童”,跟着我还被誉为“龙子”。人们纷纷说,多少年,中国才出这么一个天才啊。他们还说,这象征着“国运兴、棋运兴”哪。

我所知道的是,下棋给我和我全家带来了巨大的荣誉和收益。这使得杨阿妹和唐平平乐不可支,最后连架也不打了。围棋维护了唐家的稳定和繁荣,唐家也由此为国家作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

但是围棋又怎么能把中国崛起的奥秘传输给美国人呢?它到底会怎样拯救美国呢?强大起来的中国为何要做这样的善事?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危机?这跟人民生活的重新非网络化又有什么关系?

福地的人们啊,也请你们帮忙思量一下吧。

我当时没有工夫思考这些重大问题。我的年龄也不允许我研究它们。更要紧的是,各国民众期盼已久的世界围棋锦标赛正式开锣了。我们把精力和体力都投向了那里。我从来不知道还有围棋搞不定的事情。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已板上钉钉。

让我来说说这方面的情况吧。这是你们这些生活在福地的人们应该知道的。

且说,第一轮比赛在著名的文物古迹林肯中心进行。一大早,电车便把各国代表团从下榻的客栈拉了过来。大楼前挤满信息中间商。他们看见棋手,便一拥而上,七嘴八舌要求购买情况。中国人在便衣的护卫下迅速冲出了重围。

联合国秘书长埃托奥和美国总统艾米丽共同主持开棋式,并分别发表致辞。说起来,由于有了“阿曼多”,联合国在那时仅仅是个形式。不过形式还是很有必要的。盛大而夸张的文艺表演之后,从大都会歌剧院到爱利斯度利厅,从波蒙特剧场到纽豪斯剧场,来自世界各地的八千多名棋手纷纷落座,捉对厮杀,一万三千名随机抽取的美国观众代表在现场实相观看,那情形着实壮观,把美国的败落也掩盖掉了。

我的第一位对手是韩国人郑奉洪。这天,郑奉洪执着一把折扇,背着一筐便携式人造心肝肺,翩翩而来。在进入棋室前,组委会又对我们进行了一次脑部安检。结果均顺利通过了。跟中国人一样,骄傲的韩国人也从不使用芯片。

但是,讨厌的信息中间商又蹿了过来,从掌心中变出小巧的“辛克苏”铱—氨基酸传息镜,并把它们与“阿曼多”相联。通过“阿曼多”的投射,全世界都可以在网络上观看这场多国大战。信息中间商解说道:“看啊看。这就是世纪围棋大对决。我们正把镜面对准中国的唐龙和韩国的郑奉洪。他们两个,一个是天朝神童,一个是东亚鬼才。他们是当今亚洲雄霸天下的象征……”

棋赛正式开始时,商人们便被驱逐了出去,但传息镜还留在室中工作,像苍蝇一样飞来飞去。

二十一世纪的围棋非往昔可比。在网与非网领域,战略战术均有重大革新。我与郑奉洪杀得昏天黑地。在布局阶段,我首次使用了“大宗师”。这项新发明的战术刚刚被列入世界无形财产总库。郑奉洪以“北斗七星”抗衡。在左下角,我们过早地开始了短兵相接。我知道这是韩国人最不乐意的。果然他显得很是吃力,手中的扇子也摇得越来越快,筐里的人造心肝肺都变紫了。我于是成功地以两手“味”侵入白棋的实地,并且取得了外势。其他的不用多说了。这盘棋以我中盘胜告终。虽然这很公平合理,但我对于这么快便战胜了强大的韩国人仍有些沾沾自喜。

第一回合下来,中国棋手全部过关。这符合常识的预期。第二回合,我更加轻松。对手是梵蒂冈的皮里。他惟一的招术是不分情况地使用“风活”,即使在中国的业余比赛中,这也是很可笑的。这一轮,中国棋手的情况总的来讲仍然相当不错。曹九段战胜韩国的金在水,米九段战胜德国的柯布勒,汤八段战胜新苏维埃的小巴甫罗夫斯基,闻九段加战胜法国的埃里松,罗九段战胜越南的范元追,等等,不一而足,真如秋风扫落叶。只有英七段不敌巴西的杰罗姆。这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总得显示慷慨和谦虚,给世界一点儿机会和怜悯。

然而,下完第二回合后,我却感觉有些不妙。我的肚子忽然疼了起来,腹腔中回荡起一股怪诡的张力。好像被注射了一针毒剂,血液和胃液开始沸腾,进而要令我像颗定时炸弹一样炸掉。只有我心里清楚,自打我过完十五岁生日之后,这种不明原因的症状便不时出现。每当它发作,我会觉得棋盘一忽儿变成虚渺的星空,一忽儿又化作深黯的地牢。我身陷其中,孤独而愤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十分渴望逃走,却根本出不去。更可怕的是,每当这种要命的感觉发动偷袭,我的棋力便会骤然下降。棋力的下降虽会暂时缓解我腹部的疼痛,但一旦醒悟过来,我便害怕得不得了,不禁深深忧虑起了自己的前途命运。我是国手啊,除了下棋,我什么也不会呀。如果有一天我无法下棋了,那该怎么办呢?岂不是生不如死吗?

现在,痛楚的焦灼感正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中焚烧。我怀疑这种症状源于我某个染色体的变异,却不敢把病况对任何人说。如果人们知道了,那还不天塌地陷?全国人民怎能相信他们的世界冠军竟会在国际比赛的现场肚子出问题呢?

根据比赛规程,每下一轮便要休息两天。这样,棋手们可以放松一下,以利续战。这也是美国人的精心安排,目的是让大家在纽约市参观、购物,以刺激当地经济的发展。这也救了我一把。我正可以利用这段间歇,舒缓从我少年之腹中滚涌而出的紊乱暗流,掩饰自己无法控制的临阵不适。

两天里,考克斯一直陪同着中国代表团游览市容。我们所到之处,都有市民夹道热烈欢迎。他们是被当地社区组织起来的,一看就是典型的纽约人。他们总是用俏皮话试图使自己摆脱见到外国人时产生的恐慌。有人冲上来使劲握住我们的手说,中国贵宾的到来,使人看到了美利坚复兴的希望,真是久旱逢甘霖。有人热情地朝着我们说,你们来对了,纽约与中国本是对口单位,早在一七八四年,一艘名叫“中国皇后”号的轮船就从纽约出发,花了六个月的时间驶达广州,开启了中美间的直接贸易,在美国掀起了第一次“中国热”。还有人着急地对我们说,中国应该立即增加对美国的投资和援助,同时扩大文化和体育输出。“贫富差距是这儿从来没有解决好的问题。我们美国人哪,说真格的,精神、体质和物质三重缺乏。”他们总是这么谦逊地自我贬低。

国手们装出同情的样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安慰美国老百姓,结果把自己都感动了。这群情激昂的场面使大家深受教育,并感受到了中美人民在一起时的和睦友好气氛,就好像我们本来是一家人。

我们参观了很多处文物古迹,包括一个名叫“股票交易所”的地方。为了欢迎客人们的到来,一群贫穷的美国青少年故意打扮得跟二十世纪的人似的,下巴下面扎着一根叫做领带的古怪绳索,在一个乱哄哄的大厅里又吵又叫,拱来拱去,完成着上级交代的表演任务。我看了一会儿,眼睛就累了,大人们却兴致勃勃,议论纷纷:

“这就是‘炒股票’么?”

“跟疯了一样呀!”

“资本主义世界的金融体系崩溃后,便没有这种运动了。”

“真是一饱眼福!”

不管怎样,这都让我们觉得美国的形势已经可控。毕竟,我们来了呀。然后,考克斯又带大家去了另一个文物保护单位。这处名胜要坐船渡海才能到达。一方平台上横躺着一个红铜做的女人,头上戴了一顶浴帽,上面生出乱刺一样的东西,脸蛋儿涂画得花花绿绿。

“这就是自由姐们儿像——原来叫自由女神像。”考克斯担任了临时导游。

“为什么她要躺着呢?”

“原来是站着的。可是后来,大赦世界组织说这不公平,便把她放倒了,还在她脸上画了这些叉叉。”考克斯面无血色,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这原是应该的!”

“知道艾米丽总统为什么能当选吗?其中一条,就是因为支持这场‘倒像运动’。”

我觉得这没有多少新意。在中国,许多佛像就是躺倒的,为的是舒坦和平等。美国人应该先请求“阿曼多”展示一下龙门和云岗石窟的全息图,免得炒冷饭。这个国家显然误入了一个奇怪的发展阶段。看着自由姐们儿那张斑驳阴惨的脸,我又有些犯怵了,不明白围棋怎样才能拯救美国受苦受难的人民。

然后去博物馆参观。因为经济不景气,大都会博物馆的好东西几乎拍卖光了,所以也没有什么看头。自然历史博物馆倒还好一些。我比较喜欢恐龙等史前动物的化石。难以置信美国土地上曾生活过这样的巨兽。然而扫兴的是,刚看了两眼,便停电了。

我们只好走到窗户边,去看纽约的建筑。据说都是上个世纪的老房子,这么多年也没建什么新的,跟上海外滩那几幢老房子差不多。上海的老房子都被保护了下来,当做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在上海,如今每天都有几十万人从网上走下来,去外滩接受理想和国情教育。纽约却不是这样,任这些老房子自生自灭,这太可怕了。

不知怎么搞的,纽约的楼房越看越像恐龙骨架。美国让我这个生活在蜜罐中的人头一次见着了世界悲惨不幸的一面。以前“阿曼多”从没有告诉我这些。这是为什么呢?

我预感到有某种事情将要发生。不过我倒愿意它真的来临。

忽然,我看见一个阴影从窗外飞过。正想仔细看,它却飞不见了。它好像博物馆中展览的翼龙。考克斯的脸上泛起一片木乃伊般的灰绿。

从博物馆出来,便去逛什么时代广场、第五大街。这些地方也很萧条,只是因为中国人要来,才经过动员,把物资和人流集中了起来。国手们买了一些美国失业下岗工人做的“竹篮打水”、“空穴来风”之类的手工艺土特产。小贩们都会说几句汉语,拼命抬高价格。中国人倒也不在乎这几个钱,很快买得大包小包。只有我对购物没有太大兴趣。

最后是参观哈莱姆特区。这是纽约最著名的经济技术开发区,是艾米丽总统上台后才搞的。凡是有外国人来,都要领去转一转。这里有一些中国人、韩国人、巴西人、南非人投资兴建的合资企业。其中,闪烁着中国棋类麻将京剧综合发展总公司的光电子招牌。

大家正在赞叹,忽然头顶上方一黑,都被吓了一跳。在博物馆中看见的那个阴影又出现了。这回,它还带来了许多的同类。

它们是一群大鸟。这些鸟儿长得很是奇怪,脑袋像两个月的婴儿,翅膀像蝙蝠,乌篷一样扯开,爪子像鸡,还拖着一条长毛尾巴。它们妖怪似的飞过纽约上空,扔下一串老人咳嗽般的叫声。

考克斯说,这是肯尼迪鸟。这我以前没有听说过。骤然见到,心中一懔。

鸟群徘徊一阵,便病殃殃地朝远方飞走了。在返回客栈的路上,我赶紧向“阿曼多”索要了资料。有关肯尼迪鸟的介绍是这么说的:

肯尼迪鸟:肯尼迪科肯尼迪属肯尼迪种。二○二五年在斯坦福大学阿瑟·肯尼迪博士的基因工程实验室中首次培育成功。冷血。翼展可达两米。胎生不哺乳。杂食。该物种在从实验室中逃逸后,几年中在北美繁殖开来。目前美国境内有十一万五千只。

现在美国各地都不见白头鹰——它们灭绝了,但总能看到肯尼迪鸟。曹克己说,这是不祥之兆。下一轮比赛时,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发生。曹九段是一个迷信的人,走到哪里,都随身带一本《周易》。他用这玩意儿卜卦算命。有人说他的预言很准,这我却很少注意。在国内的时候,我们的命运都是由国家安排的,绝不是算出来的。但是现在,在美国,却好像有了问题。

我忐忑不安地迎来了德国棋手鲁斯。这个大肉球似的七十二岁老头儿,一直生活在传言之中。所有的传言都说他偷装了芯片。更多的人认为这不是传言,而是实情。

二○四五年,特种生物芯片已可以正式植入大脑,直接协助神经元工作。这是提高人类记忆力和反应力的重要突破。到了五十年代,“阿曼多”提醒说,有些技术问题并没得到很好解决。比如,芯片造成了成人脑蛋白组织的克氏化,脑细胞寿命缩短,并对新皮质道德区带来负面影响。二○五七年,世界卫生组织禁止在公众脑中植入特种芯片。但那些强盛国家的强力部门仍在使用它,比如,我国的国家保全委员会。还有一些人则为名、利、艺所驱,甘冒性命危险,非法安装。这些人通常来自欧洲,怀有自卑情结。

围棋界从一开始就反对使用芯片。因为这会使围棋趣味尽失,如同机器对弈。更要命的是,它破坏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美妙精髓,把大家拉回到同一起跑线上。这可是大不敬呀。所以,偷用者一旦被查出,就要遭到终身禁赛的处罚。这个决定是由中国人主导的裁判委员会作出的。

基于以上原因,鲁斯便成了我最讨厌的一名对手。与他的比赛,也就被我视作最要命的一个回合。但一切本不该是这样的。唉,难道是美国使我失去了定力?

我与德国老头儿决一死战的地点,确定在世界贸易中心。这是美国人夸口的另一处历史文化遗产,两座塔楼颤颤巍巍地戳破了云天。在这高处,不知怎么的,我越来越心慌。相对于我的身份、地位和实力,这太有失水准和风度了。身体中那股张力又开始到处乱窜,把肚子弄得又胀又疼。曹九段的幽昧话语在耳畔凄神寒骨地回响起来:

“可能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会是什么样的意外呢?杨阿妹、唐平平,你们在上海看着我吗?

情况不可阻止地继续糟糕下去。我心神恍惚,竟然走出了臭棋,还在布局阶段,就发生了重大失误。在使用传统的小目定式时,我第十八手本该下出变化的“扭”,或至少是“佯长”,却稀里糊涂使了一个“潜风跳”。鲁斯马上“脱先”了。

我眼前一黑,身体虚脱,几乎要从椅子上滑落在地。自打下棋以来,我还没有出现过这么低级的错误。我像小丑一样,偷偷地用双手紧紧拉住桌子腿。

鲁斯老头儿兴致很高。跟韩国人一样,他也摇着一把中国折扇,不同的是,扇面上画了一个神农架野人。我听曹九段说,当初老头儿还小,来中国学棋,又笨又蠢。但现在他真的行了。都说他偷装了芯片,难道真是这样吗?他到中国没学别的,就把这个学到了吗?可是,为什么从来检测不出来呢?

我的棋越下越乱。队友们不安地瞅着我,为我着急,担心我给国家丢脸。这是比天还大的事情,何况又是在纽约的世界贸易中心里。如果让德国人来拯救美国人的灵魂,那就开历史玩笑了。

好不容易,终于坚持到了中盘拉开帷幕。第五十二手时,我费力吃掉了德国人的两个棋筋,才稍稍挽回一点局面。

中午封盘。我吃了两块玛那。这是一种类似压缩饼干的快餐食品,美国人的正餐。考克斯又带大家到观光层看了一圈,一边化食,一边放松。

出人意料的是,这天中国棋手的情况都不甚好。曹九段过早告负了。其余几位,也都下得十分艰苦。按照国内制定的计划,这一切都不允许发生。我们本该所向披靡。

究竟要出什么事呢?难道还有中国围棋代表团无法搞定的事情吗?大家于是爬到世贸中心高处,去看那让人惶恐的肯尼迪鸟,心中默念六字诀。这太奇怪了。在网络上,在别的国家,在太空站,在月球上,我们也都下棋,却都不曾出现这种情况。美国竟如此吊诡吗?它不会是用什么魔法在干扰我们吧?我忽然觉得这几天里美国人冲我们做出的笑脸,通通都是假扮的。他们心里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雾气从四周滚滚降下,寒意侵入骨缝,我们好像来到了一座妖怪出没的大山上。因为能源匮乏,美国气候控制局多年前就停止了工作。我想寻找肯尼迪鸟,却一只也没有见到。我怀疑它们正在等待着某个时刻的来临。有一种倦怠的宁静,渔网一样布撒在纽约上空,让人如同即将被杀的猎物一样,心里虚妄无依,又试图挣扎。也许,正是这种气氛,影响了我们的正常发挥吧。

下午,继续对弈。刚落第一颗子,就看见肯尼迪鸟的阴影在窗外掠过。我周身的血液一下汇聚到了肚脐,大脑立时缺氧。中午想好的战略战术全部忘记了。棋在继续走坏。封盘前千辛万苦积累的一点儿均势迅速失去。

“轰隆!”

在下第一百零一手时,窗外发出一声打雷般的巨响。这就是“围棋的声音”吗?我吓了一跳,手中的棋子掉落在了地上。棋盘也震成了一摊缤纷散乱的黑白芝麻。我偷眼看看德国老头儿。他却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专心致志凝视棋局,把野人扇子轻轻一摇,伸出兰花指把棋子复位。

作为来自中国的国手,我顿时觉得很是丢脸。外离相而内不乱,这一直是闻铂欣们要求年轻人追求的境界。但在关键时刻,我却没能沉住气。我红着脸把棋子捡起来,胡乱投在棋盘上。结果,又是一个大恶手。德国人不假思索便把我的大龙切断了。

楼下传来一片浩大低沉的声音,让人肠子直打哆嗦。我又随意下了几手,一边寻思:肯尼迪鸟一定已在外面飞翔了;我得去找它们;我要骑着它们离开!腹中的张力涨潮一般滚来滚去,和着那隐雷般的响声,在我体内翻江倒海,似要把我撕裂成几段。

啊,果真有意外之事发生了!

对于中国人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不一会儿,考克斯跳动两只小脚像个兔子一样冲进来,把双手举在头顶大喊:“你们不要下了!出事儿了!”

一听这话,我顿时全身轻松,“刷”地站起来,快步走到窗边朝下看去。原来,雷霆万钧之声是一片无际大水发出来的。早上我们还经过的街道,正在变成一条条欢唱奔跃的水渠。无数汽车在翻着跟头,连带着山丘般的房屋废墟。小黑点般的行人在缓慢奔跑,但哪里跑得过潮头,一个个被席卷走,眨眼就无影无踪了。洪水不知从何而来,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扫纽约,水面不断上涨。顷刻之间,闹市已成泽国。棋手们所在的世贸中心,瞬息之间变作了孤岛。

我回过头来,见德国人仍在木雕般长考,对外界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多年所受的教育,使我的自尊心承受不了。真是出丑了。我为什么要来美国呢?还说要救它呢,这个国家成了我的滑铁卢。

“你赢了。”我像作案时被当场抓住的小偷一样对德国人说。

“哪里,哪里,还没完呢!”他忽然苏醒过来一般,对我谄笑道,“其实,小伙子,你马上就要迎来一个机会。咱们,还坐下来继续?请放心,我来自欧洲,不是美国人!”

“嗳,打住吧,打住吧!”

我学着大人的模样,努力以中国式的倨傲口吻对鲁斯说,声音却在嗓子眼里散了架。不管德国人怎么看我,我都不愿再下了。肚子里面的张力终于“哗啦啦”通过千万个毛孔喷涌而出。自天而降的洪水把我解放了,它打开了一个前往新世界的通道。

我觉得这其实正是我多久以来暗暗期盼着的惊险意外事件。就在这异国他乡,我十多年来闭关修行一般的生活,顷刻之间就被轻而易举地击破了。

这时,余潜风背着手儿慢慢悠悠走了进来。他仍然高高在上地端着领队的架势,好像对自己有些生气似的说:“唉,比赛暂停!同志们,都到隔壁的休息室集合待命!唐龙,你千万跟着我哦,可别走丢了!”

我来到休息室,看到闻九段加、曹九段、米九段、赵小故和其他的棋手都聚集了。在外人面前,大家托住腮帮,抿着眼角,收缩起脖子上的肌肉,全力保持中国人独有的镇静,虽然我知道其实他们也很紧张。瞧,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已把内心暴露了。就算当过军人也没有办法呀。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落魄过。但这不怪我们,对付美国这个陌生的国家,谁都缺乏经验。何况,发生这样的事情,除了曹克己凭借《周易》或许作出了一丝含混的暗示外,谁也没有预料到。

这是在世贸中心第七十二层上。从上往下看,曼哈顿正像历史传说中那艘臭名远扬的“泰坦尼克”号轮船,在迅疾沉没。

【注释】

[1][注] GE栅格:文中多处使用了一些作者杜撰的名词,暗示出时代的变迁。——编者注,下略

[2][注] 实相:相对于网络虚拟空间,对现实世界的称呼。

[3][注] 端的:类似于“酷”、“时髦”等意思的口语化用语。

[4][注] 手谈:即下围棋。因下棋时双方默不作声,仅靠一只手的中指和食指,运用棋子斗智斗勇,如同以手交谈,因此称为“手谈”。

[5][注] 棋筋:也称“棋精”,指子数虽然不多,但对全局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绝不能轻易放弃的棋子。

[6][注] 六字诀:作者杜撰的一种“语言治疗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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