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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出海口

时间:2022-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这使得海面无论从色泽还是高度上看都与海塘很接近,就像是陆地的自然延续,也使得海塘上的居民貌似一群住在大陆架上、海平面上的人。这几年,有时间多半花在寻找出海口,寻找每条河流的出路上,专心的程度好似在寻找人的出路。海边人很多东西要从海里打捞,包括土地。海港不断海潮涌动,也打动不到河流一方。

寻找出海口

向海一面,牡蛎、藤壶窃听器一样贴伏在碶门板上一动不动,河螺趴在板的另一面上游移,像听诊器收听来自对面的消息。富于情感的人,可以想象自碶闸建起,水至此碰壁,河水与海水无一例外。当它们隔着厚重坚硬的钢筋混凝土蹀躞,似一对相思难解的男女,蓄着一往情深的热泪,人们就成了可恶的王母。

这一带的海岛大小宜人,最大的南田岛,80多平方公里,刚好放下一个镇。这样的镇,有连绵的山林、成片的田地,在原先溪流和海港基础上发育而成的河流,在主河流的入海口发展出了像模像样的街市,于是农林牧副渔业加上工业、运输、服务业,样样齐全。

南田岛七八十公里长的海岸线,借助于车轮,半天时间就可以走完。目睹近海的水,有些地方蓝些,有时蓝些。除了跟水深有关,还跟风、雨、浪、潮、流相关。大致水深、稳定、好天、气温高的时候,海水的水色相对顺眼。但说实在的,这里的海域基本上是大陆架的延伸部分,水难得很深,近岸的水团也难得很清。这使得海面无论从色泽还是高度上看都与海塘很接近,就像是陆地的自然延续,也使得海塘上的居民貌似一群住在大陆架上、海平面上的人。因了脚下的土地性质难辨,面目易变,其上的人与物种也跟着容易呈现出两栖类的倾向。

既然有生之年在岛上可以做的事情之一,是探寻每条河流的来龙去脉,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几年,有时间多半花在寻找出海口,寻找每条河流的出路上,专心的程度好似在寻找人的出路。

来到地上的水需要有个明明白白的去处,如果一切顺利,水的去处直截了当——往大海。岛与海贴隔壁,距离近的可以夺路而逃,太快了,往往来不及讲究方位,结果东南西北皆有可能。海洋宽大为怀,这些小溪小河仿佛一头扎入。看见一支清冽的山水漫入或倾注入海,永远填不满的海,是一件值得怀念的事,无为,无欲,无穷无尽里,像光阴,像日常,人在其旁恍惚日久。

此种忘情之水,有时会让脆弱的人感叹人世无此襟怀在。

按理说来,海岛的水随时有出路,但怀才不遇的是人,怀璧其罪的是物,我在寻找之后才知道现在岛上的水也出路艰难。

南田岛上唯一的主河流流经我们村,随口唤它大江,想必是小地方的人容易夜郎自大。大江并未东去,总体上随着地势一路向北,中间走出许多的之字形也合情合理。经过一番曲折,终于来到入海口——小镇鹤浦,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鹤浦在大江的入海口——若论先来后到的规矩。

前面说过,岛上自有很多的溪流抄近路下海,并不汇入,但大江看起来已经洋洋洒洒,小的时候看过去感觉尤其明显。水最会按照趋势行事,看见一河的水往前奔流,就会明白何为大势所趋。

海边人很多东西要从海里打捞,包括土地。这些捞出来的土地就是海塘,现在岛中间的部分筑自上个世纪早期——听起来遥远,足够我们忘记海的印记。那时候山连着海,山水直接与海水接洽。海塘是后到的,上面的河流亦是人为的布置。人们延续了河流的长度,使它在到达海边之前在陆地上多徜徉了一会儿。就这一会儿工夫,河流也不忘泛滥一下母性,让沿河长出茂盛的庄稼野草树林,沿河的村庄里,孩子也在日长夜大。

住在海塘边的人,离大海多远不是问题,离大海多近才是问题。黄河的大堤因为比两岸的人家高,因此被称作悬河,依此说法,海塘里的人头顶着东海过日子,就是个悬海。如果海水进来了,称之倒灌。全世界的海都联合起来,水量是不成问题的,同一个水平面才能解决问题。不仅如此,风暴大起的日子里,遇上潮水大,潮头后面又被强风顶着,好比一个人被用枪顶着后脑壳,要退也退不了,山上下来的淡水们就乘机不入海,反身将大片塘地淹没、浸泡起来,依然是充满悲壮色彩的场面。

面对按季节荣荣枯枯的河流,有时想起其上无畏的漂流者,沿大江大河而下,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看见出海口,浩浩荡荡,硕大的句号,伟大的结束,感觉油然而生:都不容易啊!

如果来到这个岛上,他们漂到河流尽头只能迎头碰壁,事实上在所有围垦形成的平原河流上都会有如此遭遇。

让上面每条河流完成最后冲刺前戛然而止的是横亘于海陆之间的碶闸,称碶门。

海塘总会在主河道结束处留下碶门,在咸淡之间,河之尾、海之始保持中立,防止海水趁涨潮之际溯源而上,熟门熟路,将咸涩侵入沿途的土地。另一方面也是让河水不再有按季节、年份荣枯的机会。

碶门板很厚重,管碶门的不像一般门卫年老体弱,他们时值青壮。围绕这条河流的碶门曾经还有一个碶门队,一共几十户,包括我大舅,身板像碶门板一样厚,脸如关公,浓眉大眼,要喝酒,行事义气不拘,缺乏细节美。这构成了我对碶门队的固有印象,跟碶门本身的风格统一,都是动感的,强烈的,宜远观。

碶门是一个奇特的地方,作为河流入海被人为拦截之处,即使没有大的事情发生,比如开闸放水,它看上去也有强烈的顿挫之感、魅惑之力,把人拖入深深沉思。门内外,常常是河侧水深,海侧水浅。每当高低不平之时,毗邻的一方看上去仿佛就在引诱另一方:来吧,来吧。于是缝隙之中就会有一片被夹得扁扁的水倾入,传出哗哗的流水声。相比于扼杀之前酣畅淋漓的奔腾咆哮和之后的水水交融,这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无奈委屈,类似于呜咽和叹息。亦有平衡的时候,近闸处水比附近深,不动声色或闪烁其波,各自一副满腹心事机心很深的样子,对人的凝视同样有一种莫测的引诱:来吧,来吧。看久脚底容易发痒。河流一侧相对平静,偶尔风起波涌,传不到海的那一边。海港不断海潮涌动,也打动不到河流一方。

平时,碶门内外,有点像阴阳两隔,不好说谁阴谁阳,因人在陆地,也就倾向性地将陆上的淡水界作为阳界,但无论阴阳,期间的生物互相擅入者有去无回。要细究差异性,就是咸水入侵,到处皆咸,淡水入海,却不再有淡水。可能,这就是阴阳有别了。

向海一面,牡蛎、藤壶窃听器一样贴伏在碶门板上一动不动,河螺趴在板的另一面上游移,像听诊器收听来自对面的消息。富于情感的人,可以想象自碶闸建起,水至此碰壁,河水与海水无一例外。当它们隔着厚重坚硬的钢筋混凝土蹀躞,似一对相思难解的男女,蓄着一往情深的热泪,人们就成了可恶的王母。碶门是一道禁令,王母簪子划下的银河,专为阻隔之用,无情、专断,让这些细微生物全身心投入,却徒然细诉衷肠。

我站在碶门边,毫无神秘感地看着它们,一眼淡一眼咸,觉得作为两个世界的连接处,碶门本身是这样的单薄,像薄壳烧饼。怀疑人们与天庭之间是否也就隔着一层空气,在另一种眼神里,同样的稀薄,我们毕生的倾诉却因此阻滞,始终不可能动达天听。

天然状态的河口或者海口是咸淡水界的通道,给神奇的生命界预留的一条缝,催生出阴阳界来去自如的两栖物种,如同两国毗邻区的边民,在来来往往中寻求生计,河鳗就是这样一种神通广大者。

碶门是后来的,作为人类打入自然机器的一枚小楔子,代替造物之手控制着万千世界的局部运转节奏,这有点像外科医生植入血肉之躯的某个零部件,始终属于异物。

人们说河鳗春天入河溯源而上,觅食长大,秋天出海寻找伴侣繁育后代,照此循环往复,一度在河流各处时露踪迹。它们顽强、油滑、凶狠,但我相信会被这一道道碶门打败,圈禁、死亡、灭绝。碶门为谁而启,跟碶门为谁而设一样,是个不容置疑的问题。我还没遇见碶门因为春天小鳗苗的到来而开启,在秋天大鳗鱼要出门而再次开启。

既然碶门的初衷只是挡住海水,拦住淡水,只有当淡水太多的时候才会开闸。咸淡相见之时,挑选的时机非常讲究,必须在退潮之时,还必须考虑潮水大小,潮位高低,时间长短。

那就有了上述暴风天的情形,淡水与海水同时高高升起,水激情汹涌,作为小楔子的碶门就失去了实际功能,变成一个词,一个概念,一次企图。

在这个时候,我反倒悲哀并清楚地意识到,不管是后来居上还是反客为主,时间一久,碶门仿佛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它们深深地嵌入两侧的岩层或土基,像生入血肉之中。南田岛上,可以找到大大小小几百个碶门,因为无论人对一条河流怎样地围追堵截,都必须留有机会让它到达大海,大碶门由此产生;无论谁要将一片海水关上几天禁闭,也必须留有与大海的通道,更多的小碶门这样产生。想象它们从此牙关紧闭,这片土地会被活活憋死,要是它们下巴脱臼似的全都合不拢,我们又会大势已去江山半沉沦。

并非时至今日,而是开始就是这样:再也没有了出海口,没有了自由出入的门户,无论是河水、海水还是夹杂在其中的河鳗……只有碶门,碶门上方的控制室,控制室里的启闭器和执行指令的某只手。更难以置信的是,看上去可以没有出海口,但没有了碶门,这一片片海水里捞出来的土地,我们低平的家园,终究是漏洞百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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