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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圣灵

时间:2022-01-1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副班长用手上的石头,对准狼狠狠地进行反击,狼机警地一一躲过。而此时的藏羚羊,早已跑出了它的视线,跑到了牧人要花几天时间才能抵达的喜马拉雅山的背面。阳光下油亮的青藏线,像一条青蛇潜伏在当雄草原。我无法把对一只死鸟的疑问与悲伤与同行的朋友分享,他们几乎没听见那一声“嘭”的碎响,可我的心裂了,情碎了。在喜马拉雅边缘的亚东河谷,

喜马拉雅圣灵

凌仕江

雪 狼

那一夜,是1993年12月冬天的一个晚上,我17岁。

刚刚从教导大队集训回来的副班长,领着我到连队背后的冰河旁站岗。这条河是冬季野牦牛出没最多的地方,过去连队多次因新兵误岗而遭受野牦牛袭击。所以我第一次站岗,排长很不放心,专门配了一个副班长给我壮胆。我们背着枪在雪地里走来走去,风嗖嗖嗖地穿越枯荣的干草告诉我们:在高原,其实人没有风寂寞,在雪夜里,两个人至少还可以靠说话取暖。我们望着星星落在旷野上,副班长说,山上原始森林里的野牦牛一般都趁人睡着了的时候才会下山来,或者是绕过哨兵的视线,进入连队,进入那些正在梦乡的新战友的梦幻里。我望着副班长的表情开始紧张起来。而副班长则一脸轻松地望着,想笑又非笑。就在副班长蹲下身点燃一根烟时,忽然,乱草丛中几只乌鸦直蹿魔幻的天空。我向着副班长舒展的脸上看去,背后有一只雪狼站在高高的树桩上,冷冷地盯着我们发呆。它看上去,像一只被首领抛弃的狼。副班长朝我使了一个眼色,然后悄悄蹲下身捡起几块石子做防备的武器。人狼对峙,四周安静如死水,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吓得我屏住呼吸,心怦怦乱跳。狼身后的路越来越白,一直通向连队,值班室那盏小小的灯火如一粒小小的红豆。副班长当机立断,紧紧地拉住我的手,几步奔向放牧者废弃的工事里。我们后退几步,狼前进几步,我们闪躲,狼也闪躲,我们停下,狼也停止。我忽然启动脚步,朝着连队狂跑几步,可四肢发颤,感到头重脚轻,踉跄一下跌倒了。看来跑不掉就得和狼拼命了,我顺手捡起一根树枝在空中乱挥舞几下,可是空气将我的树枝吹断成了几节。副班长怒吼着,用身体紧紧护着我,朝着连队方向大声疾呼:“口令——口令——口令。”回令我们的是山谷空旷的回音,冰天雪地里无一个人影。只感觉值班室的那一粒小红豆比先前大了许多。我跟在副班长身后停停跑跑,跑跑停停,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逃出这可怕的境地。副班长用手上的石头,对准狼狠狠地进行反击,狼机警地一一躲过。恰好我们这时来到一处荒草茂密的山坡,副班长立刻掏出打火机。无奈因为此时空气太稀薄,怎么也打不燃,只有几粒星花闪动。狼看着我们,高擎着头,长啸一声,调过头走了。副班长说,这样我们有救了,狼还是有怕的火呀!风刺痛脸的时候,我们抬头看见了雪花。依稀可辨的是,从工事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不大一会儿,我们才看清他手上举着手枪,胳膊上戴着“值班员”的袖标,那是我们的大胡子排长。原来他听到口令之后,早已潜伏在暗处保护我们。待他向我们问起事情的经过时,狼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我如释重负地躺倒在雪地上……醒来才发现,眼睛里盛满了连队里所有人关切的眼睛。他们将我团团围住,温柔地看着我慢慢舒醒。事后,我才知道,那一夜,是大胡子排长将我从昏迷中的雪地像民工扛沙袋一样跑着步扛回连队的。再后来,我也学会了向副班长那样,带着新兵站岗,用一些简单又就地取材的办法,逗狼玩。其实,所有的副班长们在成为副班长之前,早已拥有了对待狼的多种政策与超高本领。只是在新兵面前,他们保持了花开花落、宠辱不惊的带兵本色。这是多么危险又安全的一条生存法则呀!多年以后,就在不少人怀念狼的今天,我发现狼根本就不可怕,在原始森林包围的高原连队,尤其是寂寞的寒冬腊月,动物更想成为人类的朋友。

雪 鸟

鸟在天上飞翔,它朴素得没有一对漂亮的翅膀。它看见藏羚羊在铁轨下面的洞口居住,不用在铁轨上面辛劳地飞翔,它很羡慕,于是,收拢沉重的翅膀,在洞口边停下来,朝洞里张望,那些藏羚羊看了它一眼,然后自顾自地闭上眼睛晒太阳。

鸟很自我,也很自卑,它知趣地跳到矿石堆上呼呼大睡,一觉醒来,看见藏羚羊全跑光了,火车刚刚从它眼前驶过,它举头望一望天,心情沮丧到了极点,然后开始起飞。

非常盲目,却是拼了命地飞。

它是要去寻找那些奔跑的藏羚羊吗?

它或许压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飞。

而此时的藏羚羊,早已跑出了它的视线,跑到了牧人要花几天时间才能抵达的喜马拉雅山的背面。它的眼睛一定比草原空旷,它沿着有电线杆的青藏线飞着,草原上散落的羊群并不多,好远的距离,才能发现三两只,它们吃饱了草料,站在云朵里,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是初出村庄的孩童。

时间大概已过十点,太阳完全跳出了地平线,随着那个红色的圆不断上升,念青唐古拉早已无法抵挡光芒,车上的人难以继续眺望前方,他们停止了谈笑风生,各自掏出墨镜,遮住灿灿金光。有的,闭上眼,静静地睡去,可心里还动乱地念着等在前面的风景。

车内,一片炽烈的宁静。坐在里面的人,什么也不说,感觉就像坐在一只飘移的风筝上,闭上眼睛就忘记了地平线。

突然,“嘭”的一声眼睛就碎了,似乎让人来不及感受这一瞬间世界可能发生了什么变故,脑子一阵昏眩,接下来是一团影子,孩童?头大的影子,跌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鸟,死了。

一只鸟说死就死了。

任何声音也没留下。

两滴血清的结局,像金龙油溅落在发烫的铁锅上。

“停下,快停下来,求求你,快停下来呀……”车里有人比运转得飞快的轮胎还急。

司机一点不急,更没有停下的意思。相反,他比刚才的速度稍加快了一些。他目视前方,漫不经心地说,在青藏线,这样的鸟儿多着呢,我本佛教徒,怎有伤害鸟的罪孽之心,是鸟自己要找死,真拿它们没办法,跑青藏线这么多年,我已经不止一次遇到类似的事情了。

没人再说什么。

阳光下油亮的青藏线,像一条青蛇潜伏在当雄草原。它的安静,它被太阳烧煮得呛人的气味,快要令人窒息。来往的车比路边啃草的牦牛稀少,车子开过这样的地方,似乎比人更兴奋。远远看见,前面拐弯的地方交警正在忙碌,他们站在路边拉绳丈量血滴的距离,一个没有了人头的身子躺在路上,慌乱的牛羊正在牧人的带领下穿过马路,零散的人站在那儿,表情被冷风吹得模模糊糊。车终于慢如蚕蛾,人们又开始说话了,只是,不再兴奋。更多的时候,大家用沉默替代了一切。

车到纳木错,我已无心看风景。心里一直想着那只鸟。它为何要自寻短见?太阳都出来了,它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它一头撞上来,是不是要让我们提前预知前面有危险?或许,它就是赶来通知我们它遇见了死亡……我无法把对一只死鸟的疑问与悲伤与同行的朋友分享,他们几乎没听见那一声“嘭”的碎响,可我的心裂了,情碎了。

归去的路上,车窗外,那只鸟还躺在路边,它的身子在阳光下已被缺氧的空气风干,上面洒了一层薄薄的雪。很想停下来,将它捧在手心,感知它离开人世的温度,可我知道,我本凡人,我离神圣太远,太远,鸟的生命本应该写在大自然,却被我写在了纸上,这是鸟的不幸,还是我的不幸?风把路边隆起的经幡吹得猎猎作响,我祈求风给它生的希望,它已在雪中永远不死。

雪 豹

在喜马拉雅边缘的亚东河谷,我们这群之前没有深入过河谷的人,即刻表现出强烈的陌生和兴奋,沿着浓雾弥漫的河谷走了几个小时,依然没有走出河之影,这情形越来越容易让人产生假象:我们都希望尽快抵达河谷尽头,前面或许该出现一片草原,或是一片大海,抑或是彩色的湖泊,那样的话,我们会愈加陌生和兴奋。

事实上我们都是一群走不出喜马拉雅的人。

正是因为陌生,我们才在喜马拉雅徘徊。

谁说熟悉的地方没有陌生的风景?只是我们注定了选择逃离与突围。之所以在此刻表现出少有的陌生和兴奋,是因为我们一直被看不清的城市围困,被来自生活中的不可承受的轻重绑架,在没有走完一条河谷之前,我们的叹服和敬畏油然而生。在我看来,河谷的出现是疯狂的一种暗示,它在以这种方式强调陌生于发现者的重要性,强调河与谷在喜马拉雅怀抱的珍贵意义,如同我们在一片疆域呆久了,思想会在必要时与喜马拉雅发生战争,我们时刻想着如何才能走出喜马拉雅,走出纵横的地理等高线包围的自我迷茫。

我们的陌生和兴奋一直延续到太阳西沉,霞光如散状的网撒在河面上。而遥远的河谷还在视野里向前延伸,延伸似乎一点也不想让我们知道尽头的未来。

河边上到处都是垂钓者。他们的周围开满了鲜花。在我们提着免费的亚东鱼,迷失在米蓝色的卓玛花中时,有人突然叫喊着看到一只雪豹。很多人立即应声围过去,想看看那只雪豹长什么样。

有人说了一句:雪豹雪豹雪豹。感觉像是在唱摇滚,一下子断了气。

又有人说话了:干脆把它捉回去驯养起来。

就在我刚要跟着围过去看时,心海里突然塞满了久别的乡愁:抬头看不到天尽头,除了奔跑的雾,连一只鹰的影子也找不见,我这是身处在哪里?我在没有亲人的异乡徘徊了多少年?我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日子没有回远在四川盆地的家了。

就是这点忧伤的小情绪,让我马上想到那只正被很多人围着正被很多双眼睛盯着的雪豹。我停了下来,听见所有的脚步声都在雪豹的心脏上奔跑,那些垂钓者几乎在同一时间丢弃了手中的渔竿。只有我愣在那里,我在想就在太阳即将沉落时,我站在一棵缠满了经幡与哈达的神树下,伸出右手把太阳托在波光粼粼的掌心,让他们为我和太阳还有水影留影的情景。身后是一条比思想更长的河谷。我还想到了,太阳走过天空时,雾气也将消融,雪花就将绽放所有的温暖,而卓玛花就将在万古不语的老月亮下渐渐枯逝,暗香只属于季节更替的万物,而在他乡奔走的人们除了永远的乡愁,有时思考并不能解决天地间的多少疑难。

“放了它!”我突然狂吼了一声,“天色已经不早了,就让它回家吧!”

大伙听到我的吼声,不动声色地打探着对方。就在那一瞬间,他们忽然明白了什么,马上作鸟兽散了,此时雪豹已被捉住它的人儿放回到了河谷的独木桥上。这时候,我拥有了几分欣赏雪豹的心情,拔开撩人的卓玛花,远距离地看着它,只见它像个战争中被抓获的小战俘似的,一跳,再轻轻回头,再一跳,再使劲一跳,然后就一点一点地变小,最后隐入河岸深处。

此时的河水,浑浊不堪,就像天空突然变了一张脸。但愿刚才所受的惊扰,没有让它六神无主,没有让它的内心结构发生崩溃的危险,没有让它迷失回家的方向。有时,在离家很远的地方走了很远,我就会停下来,望着家的方向,想想那只在喜马拉雅边缘游荡的雪豹,它有点像不分季节游荡在苍茫西藏的我,更像走不出喜马拉雅的我们!

天 珠

通往念青唐古拉的路口,是谁在那里燃了一堆火,散状的烟尘像消雪时分的彩虹。旁边明显有煮过酥油茶的烙印。火里燃烧的是那种散发着草香味的牛粪饼。我猜想前面一定刚刚走过牧人,或驮队。于是蹲在火旁取暖,向苍茫天际张望,迎面有一辆装扮新奇的摩托车不紧不慢驶过来,是个吹着自在口哨的小伙子,手里捏着几串漂亮的天珠。他问我话的口气,真像老朋友一样——嘿,你在看什么?那是天葬台。有个女人刚被送上去。

是吗?我从没看过真正的天葬。那女人的罪孽深重吗?

什么罪孽?告诉你吧,馋猫一样的鹰飞走后,上面就又恢复往日的干净了,我们草原上的人正在为她祝福呢。她叫什么名字?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你去帐篷里的人家问问吧。不如,我们上天葬台看看如何?

不行呀,不行呀,绝对不行,与死者无血缘关系的人是绝对不能上天葬台去的。上回有人刚刚走到山口,差点命都没了,被人狠狠阻拦回来。哦,这么严重。

这个,你要吗?

假天珠,我见多了。上等的,你说个价。

如果真是上等的,给你五百我愿意。你真要?嘿嘿,上等的我是不卖的。

不卖?你一定是想引诱我上当受骗吧。受骗?我们牧人的儿子做生意从不行骗。你敢保证你手上有上等的天珠?

有,有,有,我向菩萨发誓。可是我这脖子上只有可怜的一串,这是上等的,一定是上等的,如果卖了菩萨不会宽恕我的。五百不卖?一千你也不卖吗?

他默然地摇摇头,微闭双眼,以示不卖。

莫非是为了留给你的情人?

哈哈,情人,可我没有呀!主要这串天珠是我厦厦(舅舅)留给我的,长辈的恩赐,当然不能随便卖了。路上的人都说常在外面跑的牧人有的是情人,尤其是像你这样壮得像野牦牛一样的年轻人,你有这么漂亮的摩托,怎么会没有情人?我才不信你的。没有就是没有,没有情人的日子真苦,有情人的日子更苦。这是我厦厦经常说的一句话。奇怪,你厦厦干吗说这样的话?

他是一个喇嘛。他爱过很多很多女人。

噢,意思是很多女人都爱他?

当然,最爱他的就是这个天葬台上的女人。

啊,你见过天葬台上的女人?

没见过,我很少回到这里。只有牧场转场时,在这里待一阵又走了。这些都是阿妈一边放牧,一边告诉我的。不过那已经是很早的事了。听说厦厦和她都是第一次相爱。那时他们都才十二三岁吧,他们爱得特别的深,特别的认真。至于,厦厦后来怎么当了喇嘛,我也不清楚了。唉,那个女人这辈子太苦了,她把自己的爱全都送给了后来的一个男人,可这个男人在她的帐篷里住了两个月,就跑了,好几个月过去,根本没有一点儿音讯。这女人天天收牧回来都要在帐篷前等待,一直等到天黑,但那个男人连个影子也不见。那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

呸!听说那家伙是来我们草原收购牛羊皮的。女人等呀等,周围的牧民都可怜她,劝她死了心,不要再等了。可是你听听,女人还说什么,她逢人便讲那个男人曾对她说过,一定要回来,同她一起放牧,生好多好多的孩子。她居然还相信那个男人的话。她总是对人家说,那个男人要从拉萨给她买最好的松耳石项链,最好的披巾,最好的手表,最好的班典(围腰布),还有最好最好的天珠。呵,你们草原上的女人也喜欢这些?

我们草原上的女人嘛,比城市里的女人更喜欢漂亮嘛。她们尤其喜欢男人们送的天珠。哦,她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

阿妈说她当年戴上厦厦送的这串天珠,就成了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

呵,你这串天珠原来是那女人的?

自从厦厦出家当喇嘛的那天,她就把这天珠还给了厦厦!厦厦后来就将它又送给了我,他希望我能到比西藏更远的寺院修行。噢,那山上的女人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吧。

什么病?

相思病。听说她死前刚生了个娃娃。

呵,她居然还生了娃娃?

一个像小羊羔的胖娃娃。

啧啧啧,了不起。我竖起了大拇指。

哎,你是不是有点冷……你刚才不是说要我脖子上这串天珠吗?

我要天珠来干什么?逗你玩,我们汉族男人不流行这个。至少我不喜欢戴这些玩意,你还是留着以后给你的情人吧。小伙子一脸疑惑,表情又是天晴又是阴雨的望着我。不过他很快变得一脸灿烂了。哈哈,情人,过去有一个喜欢的……但已经不在草原了。我们草原上的女人都不爱我,因为她们知道我将追随厦厦而去。去哪里?

去寺院。

哦,哦!寺院,多好的地方。其实他并不知道我也喜欢寺院那样的地方,尤其是傍晚散落在寺院旁边的阳光,曾让我几度念想前世的前世,来生的来生,只是我无法向一个没有亲密接触的异乡人表白我的心。那一刻,我发现这世上没有一个可以理解我的人,包括我自己。我转过身,背对他,情绪复杂极了,唯有沉默,别无选择!大哥,你别伤心,我想你一定受过爱情的挫折对吗?你故乡的美女比我们草原上的黄金多,要不,你戴上这个,我保证你还没走出我们草原,漂亮的桑吉拉姆已经爱上你了。哈哈哈,嘿嘿嘿,呵呵呵,我的内心变成了一个魔鬼的宫殿。

他双手合十,将天珠远远地抛掷我。然后启动油门,回头朝我诡秘一笑,放开歌喉,一溜烟向天界深处冲去,密集的鹰在高空中俯冲。我追了几步,站在高高的山口,眼前只剩下小小的天葬台,他略带伤感的歌声和无所谓的口哨,留在寒冷吹不散的温暖中……

鹰笛那年,央金的阿爸带着她,赶了几百只羊游牧到雅鲁藏布江边,遇到了一个身上裹着兽皮、满脸蚊子、头发随风飘散的老人。在一个少女眼里,这个怪异的老人像一只万古不语的苍鹰。央金无比吃惊,停在乱石堆边,怔怔地望着老人,一步也不敢靠近他。老人叫江措。

他的面前就是浊浪滔天的雅鲁藏布江。他背靠一根高高的经杆,江面上有几只白鸥在飞。太阳挂在西边的山顶,河对岸的山坡上有一座桑烟终年不熄的白塔。那是藏族人用以祭天的场所。白塔上空的经幡在夕阳下摇曳,鹰群的翅膀在阳光与桑烟的诱惑下,显得格外庄严而质感。

央金赶着羊群向白塔方向走去,忽闻一阵悠扬的笛声。那纠结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悲切、痛苦和思念,还有一丝淡若轻岚的惆怅和迷茫。央金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发出的声音,它虽然轻柔缠绵,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她在藏北从来没有听到过如此声音。那声音在空气中旋转,她感觉有千万只手伸进她耳朵里,直到牢牢地抓住她的心。她在拼命地奔逃,可无论逃向何方,却怎么也逃不出那揪心的笛声,她倒在了花丛中。良久,一只大鹰从她头顶掠过。她在地上爬起,循着声音回头望去,好容易才看见远处那个分不清面容的人,此时他的周围全被蚊子包围。夕阳的余晖已经把他的身影涂抹成了一座刚毅的雕塑,看上去像一只兀自而立的、受伤的鹰,带有几分恐怖。央金即刻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

那个天上飘满云朵的正午,央金知道了他的名字——江措。他手里发出怪异声音的玩意是鹰的翅骨做成的,叫鹰笛。

央金是家中十多口人中最小的人儿,这是她第一次随阿爸迁徙藏南的雅鲁藏布江边。在古代藏文中,雅鲁藏布江称央恰布藏布,意思是从最高顶峰上流下来的水。它发源于西藏日喀则地区和阿里地区接壤处的喜马拉雅山北坡,穿过峡谷、平原,汇集了无数大小支流,到了米林、波密境内,绕过南迦巴瓦峰,急转南下,经巴昔卡泻出境,带着雪的豪情与山的壮美,一直流进牧人们的心脏。在一条江的眼里,江措原本魁伟的身体像牛肉干一样每天都在不断地缩水,他的十根指头一攥,活像一对风干了的雪鸡爪子。而他手里那根半尺多长的笛子,早已被日月磨得油光发亮。他眼睛里早已没有羊的影子。央金诧异,他手上一根平常的骨头居然能发出金属一样的声音。她被江措的笛声莫名其妙地感动着,甚至几次流下热眼。

央金慢慢走到江措身边。那些蚊子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措伸出手摸摸央金的头顶,说,波姆啦,你小小年纪的,哭个啥哩嘛!

央金说,我听见你的笛子在对我说些什么。

江措把目光投向河对岸,那里是一片空旷的大草滩,更远处的山上松林密布,与蓝天形成一道鲜明的分界线。江措并没有收回自己的目光,而是接着对央金说,是的,它的灵已经传递到你的身上了,你一定能听懂它。它在这江边说了快四十年了,没有一个牧女能听懂它说了些什么,只有你,只有你停下了脚步。它说的是一个没有办法说出来的爱情。爱情,波姆,你懂吗?

央金第一次从一个老人口中听见“爱情”两个字,立即侧过身,脸都羞红了。江措拉了央金的衣襟,在夕阳的余晖中娓娓道出那深藏在心底的记忆。

那时候江措还很年轻,江边的草原就是他们部落的夏牧场,他每天来这儿放羊。有一天他坐在这里吹笛子的时候,看见河对岸走来一个姑娘。他知道一定是他的笛声吸引了她。哦,不,肯定是山神把她送来的。她汲了一桶水,并不急着走开。他站起来,把笛子吹得越加动听响亮。从此以后,只要他的笛声响起,她就从远处的帐篷里走出来,背着笨重的木桶来河边汲水。那个夏天河水格外汹涌,河面十分宽广。隔着河,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心里知道,她一定是这草原上最美的女人。他向对岸喊了一声,可声音没有传到对岸就被涛声淹没了。只有这支鹰笛的声音能够穿过巨大的水声。羊在草滩上吃草的时候,他们就隔着河相互对望着。有一天,他实在忍不住,就跳进河里,想游到对岸去。可没游出十步,他就被大水冲走了。她在对岸一边尖声呼叫,一边顺河水往下跑。冲了近一里,他挣扎着终于抱住一条树根上了岸。他再听她的声音,已经哑了。他告诉她,到了冬天河水封冻的时候,一定过河去找她。她挥动着漂亮的印度纱,把他的眼睛都晃花了。

江措苦熬了整整一个夏天。秋天到来的时候,对岸的部落就要转入冬牧场了,那天当驮牛驮着帐篷起程的时候,他发现河对岸的帐篷也在前一个夜里悄悄地搬走了。

那个冬天,江措一直独守河边。所有的牧人都迁徙到了远方,只有他留了下来。他踩着河面上坚硬的冰块到河对岸的草滩上去,可他没有找到她。他等了整整一个冬天也没有再看见她手中挥动的印度纱。第二年开春,江措骑着白马早早来到这里,怕她看不见,更担心她听不见,便用玛尼石垒了一个高高的石堆。他每天坐在石头堆上吹鹰笛。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和冬天紧挨着都过去了,他再也没有看见她来河边汲水,再也没有看见对岸的羊群和她家吊着花门帘子的小帐篷。江措一直等呵等呵,一年又一年。后来,他等来的却是一个意外:那一年冬天,藏布江上游一户牧民家十五岁的姑娘达娃拉姆,为逃避与大头目儿子的婚事,在新婚前的雪夜里出逃了。第二天早晨,人们在藏布江冰面上一个塌陷的冰洞处找到了她足迹的终点……

央金面前的江措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的头发像冬天山坡上被风吹乱的枯草,看上去杂乱无章。蚊子像鼓风机一样,满世界地侵袭他的脸!

就这样,江措在石头堆上吹了四十年鹰笛。那支被他视若神物的鹰笛为了守了四十年的秘密。陪伴他的只有默默无语的江水。四十年光阴全被岁月溶解在一支金属般清脆的笛声里。草原上最凄美的爱情,被这个枯瘦如柴的老牧人孤独地珍藏了一辈子。他相信,只要他吹响这支鹰笛,就一定能看到她挥动印度纱的样子。这样纯粹的感情,执著的坚守,让央金一直感动并铭记着。

数年后的夏天,已经是三个孩子母亲的央金,带着她的学生们,从首都中央民族大学来到了曾经遇见江措的地方。江水无语,玛尼石堆还在,唯不见江措。石堆被牧人垒得足有十米高,像一座小小的尖字塔,上面竖着一根高高的松木杆,杆顶上挂着那支锃亮的鹰笛。只要有风吹过,它就发出悠长而悲切的声音。

央金急切地寻找着,她最终没有找到江措。就在她完成工作任务,打算回北京的时候,贡嘎机场一个刚下飞机,走过通道的人吸引了她。他身上裹着兽皮,头发随风飘散。她紧跟在他身后,想看看他的脸,一直跟到了雅鲁藏布江对岸的村庄。但她得到的只是一段爱情最后的结局:有一年冬天,一个雪花飘飘的早晨,有一个老人骑着一只大鹰,坠入了一米阳光解冻的冰河中……

星 星

没有星星的夜晚,就像没有恋爱的孩子一样孤单。喜马拉雅山的皮肤被太阳和冷风削铁如泥,显得十分苍黄,又遥远,无论从哪个角度欣赏,都感觉生命处于旧了的悲怆状态,像一个老态龙钟的人喘着粗气不停咳嗽。粗粝的沙子,总是趁着晚霞的万道余晖,眯进人的眼底;那神兵和天边的星星,却以各自的心灵,坦然、愉快地神交着。虽然旁边一棵作为背景的树也没有,但只要到了一定时辰,神兵一站到那个位置上,他就会给一片单色的天宇填满:星星。这两个像土特产一样的小字,笔画如经文庞杂,藏在喜马拉雅厚厚的册页中。让这两个小字不断散发光芒的是哨兵背上的一杆枪。

傍晚,太阳神遗漏轻薄的光束像一条条倦怠的蛇消逝在屋脊,银色的鹰在光束的阴影里流连忘返。那么多黑漆漆的影子,像被风从垃圾堆里扯起来的碎片,没有太多的人会在意它的存在。太阳变奏的光圈如粉红的沙粒映在哨兵脸上,难道他一点没有察觉到温度?他的神情如同青稞地里的孩童专心致志,他要在这里把那么多星星当做白鸽子放飞。有时,他雕像般的身姿已经接近星星的透明。他眨了眨眼睛,光线正无可挽回地消逝。像梦在似醒非醒间挪移,让梦随云而去。只有那杆锃亮的枪独自醒着!当他的目光投放到鹰群掠过之后的痕迹,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了一面空空的镜子,太阳转过身之后的镜子一尘不染,冰肌玉骨,使他乌黑的眸子,闪着透彻的光芒。他自言自语,用力深呼吸,展开有力的臂膀去迎接星星们的到来。天宇永远是哪一座蓝色,像空空的城。接着,神兵把所有精神力量集中起来,大步流星退回到哨楼的那一盏红豆下。然后,低头迷失在星星漫山遍野的舞会里。一颗,两颗,三颗,像是从他脉管里一下子跳出了他的身体……这样,单色的天宇里又种活了一些生命的色彩。他抬头,像万花筒一般迷人。我不知道,凌仕江,你是否明白我告诉你的一切,但在喜马拉雅,那个神兵眼中看见的星星就是从泛黄的纸上逃走了亿万斯年的水晶珠链,就好比爷爷奶奶再也无法替我们找回童年的真经。童年的星星跟随爷爷奶奶们去了,再也没有回来,星光模糊的影子,仿佛一段残缺的岁月就此深入生活。原来,兵并不需要神,他来自农家子弟,只因他岗位所在的海拔住着太多太高的神,自然不赋予他神也难。在西藏,有一种人死后将被送上高高的山上进行天葬。天葬的海拔与神兵的岗位同等。我亲眼目睹过那样庄重的仪式,这种告别人间,鹰群热烈迎送,融入天地的方式,常常让我相信,死者的灵魂一定能够上升到星星出没的高度。当然,我更相信太多太多的灵魂化着了星星,照亮了星星下面的山川河流、自然万物,甚至延续了另一个神话的生命。自从离开喜马拉雅,回到多维空间的楼群,昏迷的世界就成了限制我们遥望纯净的距离,许多时候,我们难得抬头看一眼天空,就像人和自然突然断裂了感情。而在喜马拉雅,只要有神兵的地方,星星出没得比花朵繁盛。那时,天和地的感情常常浓得化不开现实与非现实!

选自《百花洲》2011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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