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看牡丹

白居易《看恽家牡丹戏赠李二十》一绝云：“香胜烧兰红胜霞，城中最数令公家。人人散后君须看，归到江南无此花。”唐代江南甚少牡丹，乐天乃有“归到江南无此花”之语。如今江南，自然不大同，牡丹遍处，随地可看。我这个久居江南的人，自然用不着跑到洛阳去观赏牡丹。朋友批评我不懂花卉。不懂是真的，但并非不爱。每见人有庭园之乐，未尝不为之心动，只是家无余地，何来庭园？加以居室面北，连一个小盆的草也养不活，只能羡慕旁人的花花草草了。如此长年累月，自无赏花之雅。想不到今番暮春时节竟到了以牡丹甲天下著称的洛阳，得以大饱眼福，一洗尘俗。

四月二十一日中午，由北京抵洛阳。接车的人一路向我介绍洛阳牡丹之盛，赏花人之众，听了不免大吃一惊。洛阳牡丹有二十二万多株，二百多个品种；一说是二十万株，一百八十多个品种，不管何说为是，总之是无处不飞花了。“锦城海棠九千株”，陆游如此说，使我为故乡自傲。今闻此言，才理解了夜郎的闭塞。洛阳市区人口有六十万，据说市政当局有将牡丹发展到每人一株之议。这个“翻两番”的设想如果能办到，洛阳将成为用牡丹花装点的世界。

中饭之后，去王城公园和牡丹公园。主人说，现在还是牡丹盛时，过两天就都凋谢了，要抓紧时间。洛阳牡丹，遍布全市街心花坛、工厂、学校、机关，以至于居民之家，而以王城公园和牡丹公园最为集中。洛阳市人大常委会于去年决定，以牡丹为“市花”，每年四月十五日至二十五日举行牡丹花会。我来正逢首届花会，虽近尾声，还可以一观规模。尽管市中随处有牡丹，而洛阳人仍然不断涌向这两个公园，尤以王城公园为最，真是人山人海，路途为之不通。刘禹锡诗“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形容观花人之盛。唐时京都的人口，自然不能和现在相比，按李肇所说：“京城贵游，尚牡丹三十余年矣。每春暮车马若狂，以不耽玩为耻。”（《唐国史补》卷中）虽“车马若狂”，究系“贵游”之事，凡夫俗子未见得能欣赏，所谓“动京城”就更有限了。如今不但是真正地动洛阳，由于交通之便，外地以至远道来洛阳看牡丹的，真是为数众多。据告，洛阳大小旅馆均告客满，许多全国性会议都选择了这个好时机在这个好地方举行，以至日有三四十万人。我住的这个旅馆，在牡丹花会期间，就为几个会议所包用，花会结束，人随花去，才空了下来。据当地报纸新闻，花会十日，参观人次达二百五十万。不能估计其中外地来者有多少，但说洛阳牡丹吸引了全国游人，不能算作夸张。

周公营洛邑，成王定鼎于郏鄏，至平王东迁，正式定都，偏安的周室为我们在这里留下了王城遗址。就在这个周王城遗址上，盛开着牡丹，古迹赋新装。遗址已经没有可以供人览胜之处，即使考古学者来此，恐怕也未见得能发掘出太多的东西。作为公园，这里更没有任何其他特点，甚至缺乏一般公园能吸引游人之处。可以骄傲于世人的，正是这里的牡丹花。巨大的花坛，密集牡丹，各种颜色，各样大小，含苞怒放，各尽其姿，于是就有了各色各样吸引人的名目：白花黄蕊的黄花奎；紫色配上绿叶称为烟绒紫；粉红黄蕊，衬以露滴绿叶，被称为昭君出塞；红黑两种牡丹在绿叶之间，被叫作青龙卧墨池；而那个醉杨妃，在饱满之中确乎有几分醉态，文徵明所谓“东风依约可怜人”，恰如其分。要把这些名称记住是困难的，兴之所至，随你叫它罢了，何必计较当与不当。“只道人间无正色，今朝初见洛阳春。”得到这么一个总的也许是极为笼统的印象，即不负此行。

唯一感到不快的是，环然花丛之中，竟有一个高大的牡丹仙子塑像。不论其造型怎样，总觉放在这个众花林立的自然环境当中，是大煞风景。这和苏州园林的七仙女装饰、屈原听婵娟唱评弹、莫愁湖上缺脸莫愁待游人装配照相是同其拙劣。正因为这样，我比较喜欢牡丹花园。这里的牡丹不如王城公园之盛，却显得朴素自然，而且分散数处，不那么集中，不是要一下子征服游客，而是在漫步之中，逐渐引你入胜，自发称羡，殊少霸气。

游完两园，参观工人文化宫内的牡丹摄影展览。由于参观的人极少，得以细看。突然得一印象：照片上的牡丹竟然比真实的牡丹好看。这当然是错觉。考其原因，无非是公园游人太多，看也无从，何况乎赏？于是，我以为洛阳牡丹还是更分散一些的好。太过集中，使人如行闹市，必大减兴。

然而，平生少看花，今番牡丹花城之行，俗子如我，是满意的了。牡丹，洛阳的骄傲。洛阳，中国的光荣。

一九八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