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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陈寅恪先生治史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学术界每谈到陈寅恪先生,多倾服于先生之通解众多种类文字,尤其是对于今日鲜为人知的西夏文、梵文之精通。而陈先生之研习各种文字,均有其治学之目的。所有这些,连而贯之,陈先生的理解成为一条非常鲜明的通解线索。陈先生认为要了解《长恨歌》,须了解当时文体之关系,当时文人之关系两层。陈先生认为两说皆似是而非,实际《长恨歌》真正之收结即议论与作诗之缘起,乃见于陈氏传文中。

学术界每谈到陈寅恪先生,多倾服于先生之通解众多种类文字,尤其是对于今日鲜为人知的西夏文、梵文之精通。这诚然是事实。陈先生利用所解各种文字,精研世所罕见人所难读的典籍,早期于佛学、敦煌学的研究,写过不少他人所不能言的论文。而陈先生之研习各种文字,均有其治学之目的。据吴宓先生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四日《日记》,是日胡先骕到清华,吴先生导胡“访陈寅恪,谈东方语言系统。寅恪谓非通梵藏等文,不能明中国文字之源流音义,不能读《尔雅》及《说文》云”。举此可概其他。但更多更普遍的情况是,陈先生为文所用的材料皆世所习见,学者所共知,并非世不经见的井中书,壁中籍。无论于魏晋南北朝史研究,于隋唐史研究,以至晚年的明末清初史研究,皆然。倒是陈先生因其祖、父两代的政事经历与家学渊源而得天独厚深所谙知的晚清史实,则数十年略而不言,只于晚年(一九六五年夏至一九六六年春)写成《寒柳堂记梦未定稿》(弁言)及文字七章,又大部佚失,只存一半不足,则陈先生之学绝不以史料炫众,明矣。陈先生之所以为一代大师,还在于从世所经见的史料中,以冰雪聪明之智,积读书万卷之识,于他人见而不察之处,触类旁通,化平常为神奇,发而为雷霆惊锐之文。学术界又常言陈先生“以诗证史,以史解诗”的通人之法,史学家通诗者多矣,陈先生独以此法为世所钦所重,也正由于上述陈先生触类旁通化平常为神奇的修养之深,便能信手拈来,证史解诗皆得其妙,心领之,神会之,而手挥之,运用自如,浑然天成。

本文只想举一例以证此说。大家都知道,陈先生对唐代古文运动的独具之见,对唐代传奇兴起的精深研究,对元白诗笺证的功力之深,对唐代藩镇之乱及种族纠纷的深刻见解。所有这些,连而贯之,陈先生的理解成为一条非常鲜明的通解线索。

在陈先生的著作和论文中,多次谈到有关上举诸方面的论述,兹以《元白诗笺证稿》一书开章《长恨歌》所论开始。是章首引白居易与元微之书,论及长安娼妓身价,某妓自夸“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何以能诵《长恨歌》就增身价?陈先生认为要了解《长恨歌》,须了解当时文体之关系,当时文人之关系两层。谈文体关系,陈先生引了赵彦卫《云麓漫钞》一段记载:

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至进士则多以诗为贽,今有唐诗数百种行于世者也。

《云麓漫钞》是极常见的宋人笔记,一般人见此一段记载,只不过增一历史知识,知道唐代科举士子风习,先有所谓行卷,继之温卷,以自己的作品经名人介绍送与主试官员,藉以得一个好印象,以利于中式。而举人呈送的作品是传奇,进士则以诗为贽。在研究过程中,这段材料似乎不会发挥大作用。

陈先生则不然。从以传奇干进,以诗为贽,研究其所以然,对“文备众体”一句尤加注意,据史阐发,进而明了文体之关系,诗与传的关系,小说之兴,古文运动之所以发生,古文运动之所以以“尊王攘夷”为中心,韩愈之所以成为古文运动的不易之领袖,如此等等一连串事件,如串置散钱治棼理丝,把唐代的文学史、文化史、社会史、政治史都铺展在读者之前。如此大手法,非具锐利之眼,非持大智慧,何可得?一般史学著作,只是予人以知识。陈先生之作,则除了知识,更予人以智慧。此所以可贵也。

陈先生执著“文备众体”句,特加发挥,认为“史才指小说中叙事之散文言,诗笔即谓诗之笔法,指韵文而言,其笔字与六朝人之以无韵之文为笔者不同”。先生举白居易《长恨歌》和陈鸿的《长恨歌传》为例,断言歌与传非如一般诗与序文的关系,而实为不可分离的共同机构,“赵氏所谓‘文备众体’中‘可以见诗笔’之部分,白氏之歌当之;其所谓‘可以见史才’‘议论’之部分,陈氏之传当之”。对于这点,后人昧于此义,如沈德潜《唐诗别裁》评《长恨歌》云:“迷离恍惚,不用收结,此正作法之妙。”《唐宋诗醇》则云:“结处点清长恨,为一诗结穴,戛然而止,全势已足,不必另作结束。”陈先生认为两说皆似是而非,实际《长恨歌》真正之收结即议论与作诗之缘起,乃见于陈氏传文中。传文略云:“(王)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也。歌既成,使鸿传焉。世所不闻者,予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先生一语揭出,破千古之疑与谬,这是何等的卓识!

《长恨歌》及《传》如是,先生进而论元稹与李绅(公垂)之《莺莺传》及《歌》亦如是。元稹《莺莺传》末云:“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尝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使夫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于予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崔氏小名莺莺,公垂以命篇。”先生又引《莺莺歌》最后数句“诗中报郎含隐语,郎知暗到花深处。三五月明当户时,与郎相见花间语。”而云:“但亦不用所谓收结者,其故何耶?盖《莺莺传》既可谓之《会真记》,与《长恨歌》以长恨结,正复相同。至于二诗之真正收结,则又各在其传文之中也。二诗作者不同,价值亦异,而其体裁实无一不合,盖二者同为具备众体之小说中之歌诗部分也。”先生复引韩愈的小说《石鼎联句》序及诗以论证此说,谓《石鼎联句》与上举二例“结构全同”,韩诗及文此处不具引。

由此证明,“唐代贞元元和间之小说,乃一种新文体,不独流行当时,复更辗转为后来所则效”。此种文体之所以兴起和流行,正如赵彦卫所说由于“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元李、白陈上举之作,虽非举人投献主司的作品,但其体裁全同,实为其时新兴之文体。“此种文体之兴起与古文运动有密切关系(振常按:说详后),其优点在便于创造,而其特征则尤在具备众体也。”

先生曾多次论唐代以明经、进士两科取士,详述其渊源变化,详见于先生之《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兹不备述,如以简言述之,则先生刊于一九五四年第二期《历史研究》之《论韩愈》文最见精当。其文曰:“唐太宗崇尚儒学,以统治华夏,然其所谓儒学,亦不过承继南北朝以来正义义疏繁琐之章句学耳。又高宗、武则天以后,偏重进士词科之选,明经一目仅为中材以下进取之途径,盖其所谓明经者,止限于记诵章句,绝无意义之发明,故明经之科在(韩)退之时代,已全失去政治社会上之地位矣。”明经易考,进士难求,是以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之说。唐代大臣中每有以非进士科出身为耻者,先生唐史诸作中多有例证。贞元元和之世,兴起新文体之小说,以为干进之资,于时乃大倡行焉。

尤其值得注意的,唐代小说之兴起,“与古文运动实同一时,而其时最佳小说之作者实亦即古文运动中之中坚人物是也”。论唐代古文运动和小说的关系,寅恪先生是第一人。先生早年有《韩愈与唐代小说》一文,载哈佛大学《亚细亚学报》第一卷第一期,惜未收入以后出版的文集。此文“要旨以为,古文之兴起,乃其时古文家以古文试作小说而能成功之所致,而古文乃最宜于作小说者也”。先生得此结论,乃因研究敦煌俗文学及日本遗存之游仙窟中之唐代小说,与洛阳出土之唐代非士族之墓志等,发现作者既非当时高才文士,其所用之文体,骈文固已腐化,散文亦极端公式化,均不胜叙写表达人情物态世法人事之职任。先生举了两篇不同人物的墓志作例,指出写法全同,开端言“君讳×”,字什么,什么地方人,如何如何,“因家焉”,全是固定公式。因此,“则知非大事创革不可”。韩愈起而改之,倡新文体,所写碑志传记多创造之作,进而以古文写小说,作《毛颖传》,被好友张籍讥为“多尚驳杂无实之说”。《毛颖传》虽非佳作,韩愈矢志如初,而其力倡和领导古文运动,则成大功劳。

关于古文运动,先生在多处有所论述,兹不详引,仅综述要点如次。从文体言,倡为古文运动,实欲以先秦、西汉之文体一扫腐化僵化不适用于人生的骈体文,“故名虽复古,实则通今,在当时为最便宜传,甚合实际之文体也”。其形成过程,则先由于稍前于韩愈的萧颖士、李华、独孤及、梁肃等之发扬,后由韩愈及其同辈柳宗元、刘禹锡、元稹、白居易等相力行,而形成运动。最见功力处,是先生论述古文运动的中心思想为“尊王攘夷”。先生论证,古文运动之兴,实由于安史之乱及藩镇割据之局引起。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先生考证出安史为西胡杂种,藩镇又是胡族或胡化之汉人,唐人对安史之乱和藩镇的专横跋扈,均所身受,由今及远,“故当时特出之文士自觉或不自觉,其意识中无不具有远则周之四夷交侵,近则受之五胡乱华之印象,‘尊王攘夷’所以为古文运动中心之思想也”。由此进而指出,元白实是佞佛之人,白氏《法曲》结语云:“法句与心王,期君日三复。”又在《梦游春》诗序中对元稹说:“况与足下外服儒风内宗梵行者有日矣。”是以元白虽有内中国而外夷狄的议论,但认识主张均远不如韩愈彻底。柳刘虽与元白佞佛程度有差,但亦“不敢亦不能因释迦为夷狄之人,佛教为夷狄之法,抉其本根,力排痛斥,若退之之所言所行也”。韩愈成为以“尊王攘夷”为中心思想的古文运动不争之领袖,势所必然。先生认为:“其他古文运动之健者若元白二公,则于不自觉之中,间接直接受此潮流之震荡,而具有潜伏意识,遂藏于心者发于言耳。”先生再进一步把眼光扫向唐以后,认为韩愈虽反佛,但受新禅宗的影响,“睹儒家之积弊,效僧侣之先河”,以《小戴记》中《大学》一篇来阐明“抽象之心性与具体之政治社会组织可以融会无碍,即尽量谈心说性,兼可济世安民,虽相反而实相成,天竺为体,华夏为用”,于是,先生下结论说,“退之于此以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学之基础”,真是目光如炬,一扫群惑。

于众人经见的史料中,于极细微处下功夫,逐步引发,化平常为神奇,先生勾画出了有关唐代文学史、文化史、社会史、政治史这样一篇大文章的轮廓。

忆昔受教师门,少不更事,荒于学业,且以学术无补于当时之斗争为词而自得于其荒,后来追悔无及,致成终身之憾。“文革”大乱方止,写《可怜无补费精神——评修订本〈中国文学发展史〉关于韩柳的评价》及《韩愈排佛老议》二文,再学寅恪先生之作,领会稍增。今兹重读先生作品,有感而写此文,以补前愆。

一九九四年四月六日

(原载《学术集林》卷二,上海远东出版社一九九四年十二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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