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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总督与民国军阀

时间:2022-01-12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下款仅署其名,无任何官衔。云贵总督任上,较可述的,是除盐课弊和平野人二事。而于多人劝说曾国藩自立,史无明载,稗官野乘,多有说法。民国以后,军阀割据。军阀的产生,其渊源或有由于唐之藩镇、明清之封疆大吏,再加上新形势下中央之分裂。清代中央并不能完全指挥疆吏,义和团事件时,两江总督刘坤一和湖广总督张之洞居然与洋人订东南互保之约,两广总督李鸿章、山东巡抚

昆明翠湖公园,漫步堤上,入一堂,忽见阮元所题楹联板对,上下联各九字,下联之后五字不复能忆。全联以子产舍鱼与庄周观乐作对,联语简明,富禅机。下款仅署其名,无任何官衔。这才想起了这位著名经学家曾任云贵总督,那是在道光六年自两广总督调任。到道光十二年,协办大学士,仍留总督任,到道光十五年,召拜体仁阁大学士(清袭明制,不设宰相,大学士就如同宰相了),管理刑部,调兵部。在云贵总督任上共九年,于云南、贵州两省,可谓关系深厚了。

去大观楼,自然要看孙髯翁所作的著名长联。这位事迹多不传的孙老先生,以这副长联传世,其联语诚气势浩阔,才情毕露,看了后总有炫才之感,比起大学者阮元的九字短联,孙老先生只是一个文人而已。孙联毁于火,重录者为岑毓英。岑为广西西林人,以办团练起家,咸丰六年率勇入云南迤西助剿回,一生事业在云南,以功于光绪九年实授云贵总督,至光绪十五年卒于官。

昆明有一个著名的圆通寺,建筑极富特色,最引人注目的是放生池,为大殿和两廊所围绕,二殿即在池中。偶然之间,发现左宗棠竟有一匾,悬于池中二殿,书“五蕴皆空”四字,阮岑两位都曾在云南做官,左宗棠亦贵为总督,但是在东南与西北,从同治二年到五年,任浙闽总督,同治五年移督陕甘,历经八年,于光绪九年出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和云南并无关系。那么,左宗棠之题字云南,乃云南人慕其人请为之也。

从三人题字命意及书法窥之,颇有足异。以出身论,阮元是正途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中进士后每两年一考,谓之散馆)第一,授编修。逾年大考,乾隆亲擢第一,超擢少詹事,乾隆在召对时说:“不意朕八旬外复得一人!”直南书房、懋勤殿,迁詹事。历经疆吏,并无很突出的政绩。云贵总督任上,较可述的,是除盐课弊和平野人二事。他留传后世的是学术,所撰《十三经校勘记》、《经籍纂诂》、《皇清经解》等百八十余种,治经学者奉为科律。尤值大笔一书的,是他在浙江创办诂经精舍,在广东创立学海堂,造就了一批学人,后之国学大师章太炎即出于诂经精舍。《清史稿》对阮元评价说:“身历乾嘉文物鼎盛之时,主持风会数十年,海内学者奉为山斗焉。”当是不虚之语。

左宗棠只是一个举人,三试礼部不第,遂绝意仕进。难得的是,从此究心舆地、兵法,多有心得。其人恃才傲物,喜为壮语惊众,以诸葛亮自比,人目之为狂。胡林翼最先赏识他,谓“横览九州,更无才出其(指左)右者”。做了多年幕僚,喧宾夺主,名动公卿间,以至咸丰面问郭嵩焘:“若识举人左宗棠乎?何久不出也?年几何矣?过此精力已衰,汝可为书谕吾意,当及时出为吾办贼。”曾国藩赏其才,两荐之,得为浙江巡抚。此左宗棠入疆吏之始,从此不再为人作嫁,而大展其宏图了。一生事功,一在平太平天国,二在福建办新政,三在陕甘平回捻,并身入塞外历二十月,以用兵与交涉并行,终阻英俄两强之图回酋帕夏的叛国独立,克乌鲁木齐,迫俄交还伊犁。宗棠在陕甘及塞外历经战阵和折冲樽俎,共达八年有余,厥功伟焉。按照左宗棠本来意图,塞外兵功当不只此。是时海防议起,大臣多主海防为重,而轻陆上之塞外,李鸿章尤力主之。左宗棠坚执而不克行,可说是未竟其全功。一九四九年后,史家于左之第一事,每反其意,斥为助曾国藩镇压太平军,因为太平天国是个禁区。此区不破,不足以见左用兵之能。曾国藩善用人,虽然对左宗棠的桀傲不驯很不满意,终能用之,论兵则曾不如左。史家对左之第二及第三事,近年尚能多所论述,但回避了俄之图新疆。忆昔四十年代,罗家伦有一歌词颂左平塞外之功,词曰:“左公柳拂玉门晓,塞上春光好,天山涌雪灌田畴,大漠悲沙旋落照……”结句云:“莫让碧眼儿,射西域盘雕。”用意甚明,斥苏联也。其时我等左派青年虽能唱此歌,然以其反苏而痛骂之。经历史的检验,罗家伦实有先见之明,左宗棠更有先驱之功。

光绪九年九月,左宗棠出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出游吴淞,道经上海,租界工部局特许列队经行闹市,为之建龙旗、鸣礼炮以导之,礼遇极隆。此是中国得此待遇的第一人(惜乎后得此隆重待遇者,竟是杜月笙为祠堂落成举行的仪仗大游行!),贵如李鸿章,为两江总督时,每至上海,只能住在三不管的河南路桥堍的北苏州路行辕,即所谓天后宫也。

曾左李渐为史家、文学家所重,还其本来面目。怪人辜鸿铭说,曾国藩是大臣,李鸿章不失为有功之臣,张之洞是儒臣。他的解释是,大臣为国,儒臣为教,为教方是根本。辜鸿铭一生服儒,在张之洞幕府二十年,难怪有此议论。左宗棠呢?辜未论及,如依其说,实可称为功臣,亦可称为大臣。然无论如何,曾左李均是清室之臣,忠清为国原是一事。洋人戈登劝李鸿章“君自取之”,“鸿章瞿然改容,舌挢而不能言”。孙中山曾运动李鸿章独立,史有明记。其事之不成,必也。而于多人劝说曾国藩自立,史无明载,稗官野乘,多有说法。唐浩明所写长篇小说《曾国藩》,为近年难得之佳构。然于曾国藩晚年,谓其颇悔于当初未能自图,实大败笔。曾国藩真有此悔,那就不是曾国藩了。小说写劝曾自图之第一人为左宗棠,为书告曾曰:“鼎之轻重,似可问焉。”左宗棠再狂,度之必不出此语。脱离了历史真实,就无艺术真实之可言。

奇怪的是,未闻有学有文的岑毓英,在大观楼所书孙髯翁长联,字极潇洒,富书卷气。左宗棠书“五蕴皆空”,不合于他力图事功的心境,其字重实,更不符于狂傲的性格。当是入我佛门,不得不如此耳。大学问家阮元之联语虽佳妙,他的字则不敢恭维,稚嫩如小儿,比起在绍兴青藤书屋所见差多了。此所谓事不可一概而论耶?

《清史稿·疆臣年表》曰:“一方治乱,岳伯尸之。清制,疆帅之重,几比宰辅。”这说明了封疆大吏威权之重。其实其事由来久矣。唐之藩镇,中央几乎不能指挥。中唐藩镇多为胡人或胡化的汉人,威权尤重,终成安史之乱。元代设省,明清因之,督抚大权更重。康有为主废省,以至民国期间国民党人主张缩省,都为的是加强中央权力。章太炎写《分镇》,到民国二十年倡联省自治,则为的是削弱中央权力。民国以后,军阀割据。军阀的产生,其渊源或有由于唐之藩镇、明清之封疆大吏,再加上新形势下中央之分裂。清代中央并不能完全指挥疆吏,义和团事件时,两江总督刘坤一和湖广总督张之洞居然与洋人订东南互保之约,两广总督李鸿章、山东巡抚袁世凯亦起而加入。此实置清廷于不顾,清廷无如之何。

军阀混战,是民国历史上最黑暗的时代,然于军阀,亦不可一概而论。吴佩孚是秀才出身,能用人,能打仗。甚而韩复榘亦知文事,可以请梁漱溟到山东办乡村教育,可以兴办青岛大学,人才集一时之盛。四川军阀居然请共产党人萧楚女、恽代英去重庆讲学。四川一个可称为后来最拥蒋反共的军阀杨森,会在他的防区内兴办民众教育,全力支持卢作孚办民生公司,办实业。大抵为了巩固他的地盘,军阀也懂得兴文事,办实业,否则便不能图存。军阀并不皆无学,吴佩孚是一例。后来出家为密宗大师的能海法师,原为川军一旅长,也算是小军阀了。而军阀之尊重文人,不乏其例。四川的刘文辉、潘文华,皆从学者问学,结交了不少著名学者,其中不乏共产党人。军阀而知书识礼,天下就会太平一些。一九四四年,我参加成都记者团访问乐山,警备司令某,举行招待会,被邀作陪者为武汉大学几位名教授如朱光潜、杨人楩等。算是要誉,也可以这么说,但亦见其重视文化

云南也曾是军阀世界,但比起他地的军阀不断混战,云南要稳定一些。只有滇军入川,搞得四川鸡犬不宁,从唐继尧到龙云,两大军阀,威不可动。方当倡联省自治之时,章太炎所最寄予希望的人,便是唐继尧。护国之役,起于滇军的蔡锷。滇军还出了个共产党领导人朱德,自然这与军阀无关。云南讲武堂培养了不少有作为的军官。蒋介石势力打进云南,所遇阻力最大。共产党人,正是利用了中央(蒋)与地方的矛盾而得以间入做工作,于云南亦然。

龙云之逐渐反蒋,首先自是本身利益所系,然他本人,以一介武夫,能够尊重学术、文化,亦为有眼光之人。抗战时期,由北大、清华、南开三大学合并而成的西南联合大学设在昆明,教授云集,学子数千。战时的学术重镇为昆明,而非重庆。当时昆明的自由度高于重庆,在极艰苦的条件下,硕学大师能安于做学问。受时势影响,走出书斋,起而奔走呼号者,西南联大教授为多。教授举办各种周刊,论政问学,以西南联大为最活跃,远超过重庆、成都的大学。龙云于此未闻有何干涉。一九四五年“一二·一”昆明学生运动爆发,出兵镇压的是蒋介石所派的警备司令。一九四六年,李公朴、闻一多相继被杀,龙云于此亦无预。即使如此,我们不能希望,如龙云先于此二事有所知,他可以有力量压蒋而不为。这个云南王已成强弩之末,只能任蒋所为了。于此,可见民国后军阀的威权,在所谓中央统一之下,反不如清末之疆吏,所谓“几比宰辅”不符此时矣。

一九九五年一月七日改订

(原载一九九五年一月十七日《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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