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篇文章谈到《辛丑条约》签后，清廷封赫德和盛宣怀为宫保事，那是在一九〇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慈禧和光绪尚在从西安返回北京的途中发布的上谕所颁。该谕违反了外臣另旨的惯例，两人同列一谕，盛宣怀且在赫德之后，赵凤昌据此认为清廷对于东南互保尚有不满之意，这是正确的。违反旨意，暗自行事，尽管当时无如之何，事定之后，尽管事实证明所行之事带来东南一带免去战乱之灾，慈禧心中自然还是不高兴，封一个盛宣怀已经至矣尽矣，那是有苦说不出。赵凤昌说他“本无此想”，如为真话，算他聪明。至于对赫德，则与东南互保全无关系，那是酬庸他奔走《辛丑条约》之功。谕旨明称：“总税务司赫德，随同商办和约，颇资赞助”，封为太子少保。
赫德这位权倾一时的外臣，从一九〇〇年六月二十日凌晨，义和团和荣禄、董福祥指挥的清军开始围攻东交民巷外国使馆和西什库天主教堂起，直到八月十四日下午，八国联军攻陷北京为止，整整两个月之内，处于东交民巷被围困之中。这位作为中国政府外臣（洋员）的中国通，又代表帝国主义的利益，确然在庚子、辛丑间做了不少事情。早在这一年的六月十日，赫德发电给广州税务司庆丕（P．H．King），要他通过两广总督李鸿章向慈禧求援。电文说：“各国使馆皆担心被攻，预料中国政府即使没有敌意，也毫无帮助。如发生任何意外，或形势没有迅速转机，肯定会发生外国大规模的联合干涉，帝国可能灭亡。以我的名义请求他（李鸿章）致电西太后，以确保使馆平安为要。不要管所有那些劝说采取敌对行动的大臣们。火急！”李鸿章即刻按赫德意电呈慈禧，并于次日（十一日）会见了美、德等国领事，商讨北方局势。而在赫德发电给庆丕的同一天，英、法、日、俄、德、美、意、奥已组成侵略军，由津进京，不过中途为义和团之军所阻耳。
十三日，赫德在海关内的房子为义和团所焚，除所记七十册日记为一关员携出，余物荡然无存。十七日，各国军队侵袭并迅速占领了大沽炮台。十九日，清政府尚不知大沽口已失，以“有意失和，首先开衅”为由，通知各国驻京公使，限使馆全体人员二十四小时内离京赴津，同样通知也送给了赫德。赫德作答，为侵略者辩护说：“各国所调之兵，莫非为自卫保襄助平定乱局起见，毫无碍及朝廷之意。”二十日凌晨，义和团及清军围攻使馆。二十一日，清政府发出宣战书。
被围困的赫德，成为中外最关心的人物，而他与中外各方联络亦未全断。围攻开始，赫德向侵华联军指挥官送去告急信件：“各国人士被围困在使馆内。形势险恶，你们速来。”信件送到天津德领馆，于六月二十九日电发到欧洲，成为围攻初期欧洲获悉消息的最早重要来源。清政府急切探听赫德下落，一个极为奇怪的现象，在战争进行中，清政府和各国使馆之间，竟能秘密通信。七月二十一日，总理衙门总办函询赫德“现居何处”，并告在赫德不能理事期间以英人戴乐尔（F．E．Taylor）代理总税务司，请赫德酌夺。赫德翌日复信，表示对代理人选的意见，并报告在东交民巷的海关人员情况。二十七日，清政府给东交民巷送去食物十五车，其中一份是专门给赫德的，计：蔬菜一挑，西瓜十个，冰块两方，白面百斤，供其“聊佐清暑之需”。
在英国和欧洲，却传出了赫德的死讯，那是七月十七日伦敦《泰晤士报》首先刊载的，各报继之纷纷刊载。以至于英国各界决定于七月二十三日在伦敦圣保罗教堂为赫德举行追悼仪式，只是经过赫德密友金登干（J．D．Campbell）劝阻才罢。二十四日，总理衙门和李鸿章告知伦敦方面，赫德性命无虞。后来，清政府允许公使馆与外界通电，赫德于二十七日回复上海税务司安格联（F．A．Aglen），报告平安的电报转传英国，赫德死讯乃息。
八月十四日，联军攻陷北京，使馆解围，赫德活跃之至。在侵略军的大屠杀大抢劫中，在清政府处于兵败急欲求和状态中，他应付两方，大展身手。解围仅两天，十六日，总理衙门通过衙门章京舒文致函赫德，求其出面维持和议，并求询问各国态度。赫德一面约期会晤大学士昆冈，一面去电英国外交部，密报清廷可能调各省军队来京，联军可能被围，要求各国增援军队。二十一日，他与昆冈会晤，再三强调，应让奕劻急速回京谈判。九月三日，奕劻回京。四日，奕劻与赫德在广化寺晤谈。李鸿章、奕劻被任命为议和大臣，李于十月二日到京，赫德受任为清政府谈判顾问。谈判经年，和约告成。
赫德做的是清朝议和大臣的顾问，他却未必会代表中国的利益，十年外臣的特权，本身就是以帝国主义为依靠得来。谈判中他又能作一些似乎是照顾中国利益的举措，一在于他不愿他把持几十年的海关的权益为他人夺去，他在这个帝国主义各国大分赃的争吵中，实是在为维护他自己的利益而争。二在于他在中国多年，事实的教训，他头脑比较清楚，知道中国人民有一天会觉醒。远在一八九四年十月，他在给他的好友金登干的信中说：“两千年的经验，虽把中国人磨练得非常冷静，但如果照现在这样下去，我想很可能有一天绝望情绪会以最激怒的方式爆发出来，我们在北京的外国人也许通通会被杀光。每个中国人将说：‘如果没有这帮番鬼，我们怎会闹到今天这般地步。在我们自己被毁灭以前，且让他们先尝尝滋味。’”他自然在此不能预言六年后义和团之事，却明白帝国主义以其侵略掠夺如处火山之中，因而他不会走极端。
义和团之事始解，赫德还在任议和顾问期间，连续写了六篇文章，就中国问题发表意见。其中第一篇《各国驻北京公使馆：一次民族起义和国际插曲》，讨论如何对待外国军队占领下的清朝，他认为有三个办法，即：瓜分中国、改换朝代和维持清朝统治。逐一分析之后，他以为最后一个是最现实而迅速有效的办法。赫德之得到清王朝太子少保的封赠，良有以也。
回到赵凤昌的回忆东南互保文章，说是条约签订后，“英政府沙侯忽与刘张两督通电。刘督译文，仅谓如需英可以相助；张督译意，谓需若何相助，均可尽力。同一电文，译意有简复，刘之译才不如张所用之梁崧生。崧生告我，语气似在窥探两人之旨，意在言外，如两人有何主意，亦必相助。讵知两人皆矢忠清室，然亦可见外人因清廷纵拳启衅而欲绝之矣”。这就是说，英国表示要鼓动刘坤一和张之洞推翻清朝，取以自代。这种做法，传亦曾施之于李鸿章。甚至孙中山也曾对李鸿章作此想，曾经对李进行策反工作。比较起来，倒是赫德的办法要实际些，势所然也。
一九九六年七月九日
（原载《上海大学学报》一九九六年第六期）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