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回家，母亲照例是拿出为我们准备的土鸡蛋，并且反复嘱咐：“就放在眼前，走时别忘记。”
然后她开始唠叨，说爸怎样懒惰，行动怎样不便，别人的话怎样伤害了她，我们又是怎样不理解她，鼻息肉和白内障动手术是怎样抽血的，隔壁的邻居又和别人吵架了，老房子又漏雨了，等等。
这个时候，我就只有倾听的份，什么解释其实都是徒劳的。
但是我还是会穿插一两句话，譬如帮别人解释几句。这时母亲就会说我什么都不知道，然后就强调别人都是有意为难自己，自己就算错了也是出于好意，应该可以轻松得到别人的原谅和理解。
话说回来，这也难怪母亲。母亲家里五个兄弟姐妹，她是老大，从小没上过一天学。还要负责带弟弟妹妹，从小就吃尽了苦。从我有记忆起，妈就是很辛苦的，整日劳动，还要四处借粮食，真的是有了上顿没下顿。后来母亲也生了我们兄弟姐妹五人，爸身体不好，而且在村里以懒惰出名。在这样的家庭里，在那样的穷苦环境里，妈只有辛勤劳动，以柔弱的身躯支撑起这个家，我知道，能把我们养大，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从小就听到好几个在说我母亲是铁骨，骨头气很硬的。其实哪有什么铁骨，她的骨头里面只有对我们无尽的爱，然后让爱转化为无穷的力量和坚强的信念。
真因为母亲的坚强，我们才得以顺利地长大成人。也真因为母亲的坚强，我们从小就学会了自立。母亲不识字，见识有限，她认为社会人生总体是好的，但是老是抓住一些小的细节说个不休。
有时，了解一个人是很难的。理解一个人却不难。
等母亲唠叨得差不多了，我问了一句：“那你说别人对你好不好？”她又说好。我又问：“那你为啥还说个不停，说她们的不是。”母亲表示，说了舒服些，不说不舒服。其实她们对她真的是很好的。
其实，我知道，这是母亲对幸福的一种表达方式，就像有的人以手舞足蹈来表达自己的幸福，有的人以大吃大喝表达，有的人则“幸福”两字不离口。
幸福在自己心里，不在别人眼里。七十七岁高龄，又是文盲的母亲，不会用丰富的修辞来表达幸福，加上她从小硬气，人又实在不善于表达情感，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表达着属于自己的幸福。也许有时她认为的幸福就是事事如意，但是人生没有圆满，不圆满才是人生。母亲把这些不圆满的话说出来，其实是希望能够更圆满，因为除了这些，其他就是圆满的了。所以，她不停地说着这些不圆满，看似发牢骚，其实是一种内心的真实流露，是一种希望大家都更好的心境，是一种追求，一种期盼。
而有所求总是苦的。母亲把她所认为的这些所谓的苦都说出来，是希望消除这些苦，达到完满的人生。换言之，就是除此之外都是好的。如果这些改了，人生就完美了。
而母亲对我说这些话，目的并不是要我解决什么问题，需要的只是有人听而已。每个周末，我回家，问钱还有没有，她都说有的，因为这边政府的养老金都没去取，那里田租又可以拿了。但是听她唠叨是我必须做的，已成了惯例。每次回家，拿几个土鸡蛋，然后听母亲唠叨唠叨，然后回来，一直如此。
孝心其实是一种理解。对于孤独的父母，陪伴是孝心。对于唠叨的父母，倾听就是孝心。而对于缺钱的父母，给钱就是孝心。
人内心世界总是复杂的。杨绛说，“人生感激不尽，抱怨亦是无数”，也许这就是真实的人生，比如有些夫妻吵吵闹闹过了一辈子，不吵反而不舒服。家不是讲理的地方。有些为人妻的老是说爱人的不是，说他饭也不会烧，地也不会扫，家务一点不做，但她自己边做边说，天天如此，年年如此。这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这是幸福的一种宣泄啊。
一位作家说母亲是自己精神世界的玉皇大帝。此话确实不错。我所做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为了母亲而做的。小时候被人欺负了，母亲是我们的保护神；长大了，母亲是我工作的动力和方向。几天没见，心里总会惦记着她是否安好。每个周末都去看望母亲，心里就会踏实好几天。
母亲也把我们作为精神支柱和生活的全部。我刚到椒江的时候，连续几个星期没回天台，也就没去看她，只是电话问候。她就很着急，问了姐又问哥我的近况，直到我去看她才放心。
每次临走的时候，母亲总是要送我到村口，并且千叮咛万嘱咐开车要仔细，路上要小心，然后目送我离开。这种场景我太熟悉了。我的女儿十六个月大，托付给母亲带。每到下班时，女儿总是要拉着她奶奶的手，朝着我们回家的路望个不停，直到我们出现，就兴奋得上蹿下跳。
母亲的唠叨，其实代表的是她自己的一种幸福。这种唠叨需要倾听，而不是去解决，更不是去反驳。母亲需要的不多，也很简单，就是有人陪她说说，让她解解“气”。
倾听母亲的唠叨也是一种幸福，是我生活的很重要的一部分，啥时候听不到了，可能反而会失去了人生的方向。
2015年6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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