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破的陶瓷盆

2008年的元旦，我同文艺杂耍队来到县城，参加百货大楼的喜庆演出。百货大楼坐落在解放路的最繁华地段。市街宽阔洁净，两边一幢幢高楼腾空而立，广告牌霓虹灯让人眼花缭乱。汽车往来穿梭于市井，笛声在空中回响。人群涌动，在我眼中充满了鲜明的色彩，那一张张喜庆的笑脸，如此强烈地让我感受到来自幸福生活的讯息。社会发展真快啊！我暗暗想到。年过六旬的我仿佛也年轻了许多，思绪让我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在全国“大跃进”的洪流中，迎来了1959年的元旦。那时我在村小学读二年级。清晨起来，邻家刘伯来告诉母亲想去青山园艺场看儿子，问是否一块儿去，因为大哥也在园艺场当工人。母亲听后犹豫未决，因为父亲出远门还没回来，自己太忙脱不开身，又实在想儿子。家里最年富力强的就是12岁的我了。正好学校里元旦休了两天假，我自告奋勇前行，但是母亲不放心。幸亏刘伯拍胸脯担保，才有了我印象深刻的第一次出门远行。只是没什么礼物可捎带，匆忙之中母亲找了几件旧衣服和一个带花纹的陶瓷盆，用包袱包好，对我说：“这瓷盆是你三姑给你大哥到伙房打饭用的，路上小心，别砸破了。”我欢声雀跃，连连称是。一同前往的还有小伙伴陈林，他姐姐和我哥都是园艺场的工人。

50年代，经济发展相对落后，老百姓的家庭生活只有两个字：“贫穷”。当时交通不发达，仅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并不宽的公路，更谈不上客运了。记得那年我家的春联是这样写的：人民公社千家富，社会主义万户春。现在想来，在当时只不过是一句口号。任重道远，小康生活的好日子也不知还要盼多久。

告别母亲，刘伯领我和陈林徒步上路。第一次出远门，我和陈林跟随刘伯，一路欢歌笑语。初次走这么远的路，视野开阔了，远山近水，感觉一切都很新鲜。我和陈林一会儿一阵小跑，一会儿停停站站，瞧瞧山上的松柏，看看路边的奇石，心旷神怡，真是太高兴了。刘伯一边走一边喊：“路远着呢，别三心二意了！”一行三人顺着山间小道，越过了桐家庄，翻过了庄前两座山梁，艰难步入海阳口村前的乱石滩。这时候，只感到脚疼腿酸，口干舌燥，浑身没有气力，刚上路时那股劲儿也不知到哪里去了。大步流星的刘伯也只好陪我们两个小娃娃慢慢走。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县城后天快过午了，举目一片片全是红瓦房，工厂烟囱林立，正吐着白烟。一条大街贯穿南北（现在的解放路），虽没有现在这样繁华，但来往行人好像家乡赶大集。县供销社门前花花绿绿，在促销削价品，有许多人在拥挤购买。陈林指着不远处高房上的一群鸽子喊道：“尔奎哥！快来看呀！”我朝着陈林手指的方向跑去，心想：世界真大呀！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我摔倒在地，同时甩出去的还有一直抱在怀中的陶瓷盆。我的手掌被磕去一层皮，殷红的血渗了出来，而被母亲反复叮嘱过的陶瓷盆正像母亲担心的那样，摔得粉碎。我悲从中来，感到万分的委屈却并没有感到手掌的疼痛，我为摔碎的陶瓷盆而哭泣，为母亲临行前的一再叮咛，为三姑的一片心意。赶上来的刘伯慌忙把我拉起来，安慰我：“男子汉不怕人家笑话，一个瓷盆值几个钱？碎碎平安嘛！你们这些孩子，就是没见过世面，东张西望，观不完的景！有什么好看的？”其实刘伯又何尝没有东张西望，又何尝不替我心疼那个瓷盆？只是安慰一个懂事又自责的孩子，除了这样大义凛然又有什么好法子呢？

青山园艺场离县城还有30里地，没有过多的停留，我们又匆匆赶路。此时我再也没有刚离家时的兴致，也无意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只知道走了很久的时间很远的路。直到太阳偏西，母亲在家做晚饭的时候，我们才到了场里。大哥跑上来迎接我们，以前和大哥在一块儿没有这种感觉，兄弟相聚特别亲切。我忘掉了路途的疲惫，紧紧地抱住大哥哭了。

过元旦工人们休假一天。工人多数是来自农村的青年男女，正是年少青春，朝气蓬勃，过节格外热闹，处处都是欢声笑语：“我们工人有力量……”歌声响遍大青山。

元旦这天，场领导安排工人们到伙房领面领菜，自己包饺子吃。这是我和大哥第一次自己动手包饺子。大哥和面，我调馅。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摔碎的陶瓷盆，假如不被摔碎的话，现在该用得上了。大哥大不了我几岁，和面累得满头大汗，水多了添面，面多了加水。这块面再加两个人也够吃的，大哥擀的皮厚薄不匀，我包的饺子大小也不一。幸好有位人称李老师的大姐，帮我们完成了这道难题。大家共同吃饺子，过了一个欢乐的元旦。

时光飞逝，事隔50年了。经过半个世纪的风雨，大哥和我都成家立业，如今都做祖父了。想一想欣慰，再想一想又有一些心酸。那些经历过的无论是快乐还是艰辛都那样令人怀念。1959年的元旦，在大青山和大哥吃的那顿饺子，还有被我摔碎的陶瓷盆，在时间的光影中滤去了忧伤，只有纯朴的亲密无间的亲情，像细细的轻柔的音乐一样浸润我的人生。

那个摔碎的陶瓷盆，没有人再提起。不知道母亲是不晓得，还是假装不知道，大哥并没有用上这个三姑特意买来、母亲特意叮嘱、在当时也价格不菲的陶瓷盆。

谨以此文怀念故去的母亲。

农历二〇〇九年三月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