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常的周末早晨

周末的早上，应当是个人的时光，可以自由支配，可以放纵，甚至让自己在单位乃至这个世界上消失两天。在巴丹吉林沙漠这些年，我的大部分周末是清净而懒散的。早上醒来，躺在温热的被窝里，恍惚觉得，就像一个人不带一丝杂念地，赤身裸体躺在深山的野草地上一般。

妻子照例去拿回订好的牛奶或者去买菜，总是起得很早，但起床的声音很小，她怕惊扰我的睡眠—从周一到周五，是紧张的，感觉自己不属于自己。有些事情是职责，非做不可，有些是人情，不得不为。整个神经都如弓弦，时间和生命是箭矢，引而连发，但虚空有声，细看无迹。

只有到周末，忽然放松下来，像一只紧压的弹簧终于回到原位，像一个负重的人终于可以暂且放下重担。妻子当然理解，每当周末，都会自让我多睡一会儿，哪怕睁着眼睛在床上看天花板，也想我多躺一会儿。剩下的事情她一个人揽过来，结婚几年了，我也自觉地将自己的日常生活乃至身心交付于她。为此，我感到幸运，妻子应当是一个男人一生的精神支撑、同程行者和心灵的阳光。一个好妻子，是一种赐予。

通常，我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打在了窗帘上，把那些绣嵌的花朵送在我身上。倾耳一听，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我伸个懒腰，想：妻子一定是去取牛奶了，路程不是很远，转过几座楼房，走过几道窄街，送牛奶的女士很早就在服务中心的灰墙根下候着。到那里，妻子有时候会和那位“牛奶女士”说几句话，有时候不说，有时候会去一边的超市买些诸如油盐酱醋的东西。

然后回来，她放下牛奶，看我醒来了，就说：“你起来热了喝，我去买菜。”

剩下的时光，我会看会儿书，或者看电视。我的床头甚至地上放满书籍，大部分是邮购或者出外时买的。我喜欢睡前阅读，还有冥想，也喜欢读自己喜欢的那些书籍。它们是诚实的，有一种铺展开来的优雅与细致，光芒与气味，让我在阅读之中觉得了这个世界的丰富和驳杂，喧哗与躁动。

电视上都是新闻，有些我厌倦，一看就换台或者关掉。有些我喜欢，它们是说实话报实情的，我总是能够从中觉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意味，关乎自己，他人，国家乃至世界和人类的愤怒或者欢悦，沮丧或者无奈，情绪极其不稳定。

更多的时候，我不打开电视。有段时间，特别喜欢读《参考消息》，报纸是从单位拿回来的，躺在床上阅读真好。而且，我还发现，《参考消息》当中也总是有些隐隐约约的讯息，虽不甚明朗但可以使自己胸中有所知并有所觉，而且是关乎大方向、大现状和大思维的。

还有些周末早上，我就那么躺着，假寐，或者假寐着想心事，过往的、烦心的、自己的和他人的，当然还有隐秘的甚至说不得的。想一会儿，我会再次伸懒腰，再次躺好，放松心情和身体，尽可能地拖延睡眠时间，不去关心时间，甚至把手头一些紧要的事情也丢在一边，潜意识里要将5天来的劳累和烦扰打磨殆尽。

太阳越升越高，要是夏天，可以明显地觉得温度的上升（沙漠昼夜温差大，夏天也是如此）。我总是想到这样一幅景象：太阳在沙漠平坦无际的地平线下像个莽撞的少女一样，一抬头，就把人间的黑暗窥破了，黑夜的颗粒像沙子一样飞散，霎时间，天地澄明如洗。就连戈壁上黑色的沙砾和卵石，沙漠深处的芦苇和倒毙的胡杨树残骸，也都渐次清晰。紧接着，阳光吹破沙漠边缘我所在的这一片楼房及其他建筑的阴影，将光芒洒在青草和败叶上，也洒在早起的人们身上。

这是新的一天，一切尚还安静。我也知道，很多的同事也像我这样，在周末的床上安躺或者在自己的房间里做些什么。

他们也会像我这样，长时间地依赖于被窝的温暖和芳香，那是一种肉体的芳香，叫人沉迷。很小的时候，我也以为肉体是不洁的！可多年之后，我发现，人在世上，唯有肉体是可靠并且属于自己的，任何人不可替代、不可凌驾，更不可模仿。肉体是精美的，是灵魂的可靠巢穴，承载着快乐、庸俗、智慧、创造和发现。

躺得久了，胡思乱想一顿，有时候会再不知觉地睡去。通常无梦，要是做梦的话，睁开眼睛后，就是一边回忆梦境的具体细节，一边想着梦境的蕴意。有时候自感吃惊，有时候一笑而已。看看总是不紧不慢的钟表，指针已经越过十点，还在踏踏地向前奔行。我想我该起床了。时间真是一个杀手，它的走动是一种消失，也是一种逼迫。

门开了，妻子提着蔬菜和肉类，带着一身热汗或者一身冷气进门。我起来的话，会接过来，没起来的话，就赶紧起床，去卫生间，这是一个烦琐甚至有点无奈的身体事件。在很多年前，我就开始讨厌并且怀疑身体的某种代谢行为，也常常想：人要是不需要食物和水该有多好！

妻子的动作很轻，将蔬菜和其他吃食放进冰箱，就又开始了一天的清扫，这里扫、那里擦，然后涮了拖把，地板上水滴泛滥。这时候，她的脚步依然是轻微的，碎步挪动，听来特别悦耳。

妻子的忙碌使我不安，这应当是两个人的。美好需要恰如其分，缩短或者漫长都将使之失去意义。给予也是相互的，特别是在巴丹吉林沙漠，我们可以挥霍黄沙，挥霍生命中的腐朽部分，但不可以挥霍少之又少的水及家庭的温暖。因为，这些也是在消失的，一去不复返的。这令人悲哀，但有着是一种越来越远的体贴和安慰。

收拾完毕，妻子走进厨房，锅碗瓢盆碰撞，水声四溅，然后是食油与食物俘虏和被俘虏的声音，是饭菜的香味。

周末的时光真好，我们自己的时间。虽然有点短暂，可相对于消泯个性、压抑甚至令人麻木的集体运作，自由再短暂也是可贵的。

（2005年8月3日于巴丹吉林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