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重生记

☉罗怡婷

我确实没想到，竟还能见着二十年前的小池塘。

池塘在村口。它背后是绵延的群山和群山怀抱着的大水库，往前多走几步，是望不到边的海洋。跟这些大块头相比，这池塘实在不起眼，人们甚至忘了给它起个名字。

池塘，人工挖掘的多，可爸爸说它是自己来的。或许来自山，或许来自海，又或许来自云，谁也说不上来，也没人在意。

我对这池塘的记忆都在孩童时代，后来眼见它原来干净的脸面被垃圾跟绿藻覆盖，便绕道而过。随父母离村后，与它更是渐行渐远。不料多年以后，竟能重新见到童年时池塘的清爽模样，心里头又惊讶又欣慰。

二十年前的池塘，是我们村一双盈盈的眼。

每天上学，走池塘边上的路是最便捷的。因此我每天都能见着它，但极少留意。毕竟池塘那么安静，孩子的心又那么野。

我只是偶尔见到妈妈和姨母们在池塘边淘米洗菜捣衣，水却不见脏；偶尔见到水牛慢慢沉没，只露出黝黑的脊背；偶尔见到水面落着点点樟树叶，泛着鱼虫拨弄出的圈圈涟漪；偶尔也能见到池塘壁沿上偷偷跑出来透气的小螺蛳。

池塘的隔壁是葱茏的田野，有生机勃勃的玉米地，也有赶着拔节结穗的稻田，还有漂亮的辣椒、蚕豆、番茄、西瓜……四季轮番上演。夏天，农人会从池塘里抽水灌溉稻田，它总是很快恢复气力，也有抽得狠的时候，那是一年一度盛大而欢乐的节目。塘里的水被抽干，淤泥显露，鱼儿们骤然失去依托，纷纷往泥里钻，过不了多久又憋不住气，只好不甘心地蹦跶出来。大人们在淤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掏着鱼，孩子们在池塘边开心地加油叫好，免不了要比拼谁家的战利品最肥最多。

那时候的池塘是低调又活泼的。它从不开口，只在村口静静地看着路过的少年郎、贤惠的妻子、勤劳的丈夫，不正像一双漂亮的眼睛吗？

后来，人们接连走出村庄，田地变得越来越不重要，宅基地倒成了被争抢的角色，家家户户抢着起新屋。池塘边的田野里没了果蔬，生长物成了清一色的小洋房。家里安了便利的自来水后，池塘边的青石板上爬满了苔藓，生活废水倒是顺手就泼进了池塘，一些没用的生活琐物也总被倾倒在池塘边沿。

默默不言的池塘也只能扮演垃圾收容所的角色。它原来带着一丝碧色的水体成了污浊的深绿色，水面厚厚地浮着一层油腻腻的藻类，再看不到活泼的涟漪，也再没有人打塘鱼的主意；边上杂草丛生、垃圾成堆，夏日恶臭尤甚，行人路过常常要掩鼻。人们开始厌恶池塘，房屋上那些面向池塘的窗子总是紧闭。

池塘虽然从不引人注目，但此时大约是真被放弃了。饮水依然有水库，捕鱼依然有江海，玩耍依然有滩涂，池塘实在不是什么雪中送炭的存在，大不了就关个窗户吧——没有人真正关心池塘的命运。

直到某个转机的到来。

省里下达了指令，每一处劣水都应被当成病人，都应得到对症的诊治，都应该被还以本来的面目与颜色。这次的命令是雷霆式的，没有商量的余地。消息从省到市，从江到河，终于传到了村口的小池塘耳边。

此时的池塘早已奄奄一息，逐渐成了一池绝望的死水。它以为自己的命运是被彻底厌弃，而后被填埋，最后彻底消失。

幸而上天对它还不算太坏。

第一步是望闻问切。池塘周边垃圾遍布，臭不可闻，细菌滋生，病在皮肤；废水侵蚀，水体富营养化严重，故而油藻浮萍滋生，夺取水中生物所需氧气，鱼虾螺之类自然绝迹，病在肌理；废水废物更堵塞池塘来去的水路，使之渐成一池绝望的死水，实已病入膏肓。

第二步是拟定诊治方案。塘周各类脏物、塘内水藻及各类漂浮物都必得收拾妥当——清理创口，此为第一；第二自然是物理、化学、生物各项手段多管齐下，改善受污染水体；最后，疏浚水道，将池塘与水库的血脉打通，令之有源头活水来。

最重要也最困难的当然是真正的“手术”过程。治理手段在其次，改变先得从观念开始。人们对池塘忽视已久，也并不觉得自己是导致其奄奄一息的元凶，甚至对于大张旗鼓的整治依然觉得事不关己。他们只觉得小题大做，这样无关痛痒的小池塘，至于如此大费周章？他们并没有看到水体之间，水体与土壤、与空气的互通，更强行切断了环境与生活的关联。

村干部们首先得做的便是思想工作——竖起环保小告示，开了村民环保大讲堂，从干部到党员再到群众，一轮轮攻坚，人们总算在脑海中对“五水共治”、对“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勾勒了轮廓。池塘边，樟树下，民房旁，都摆上了绿色大塑料桶供大家倾倒垃圾；村里还专门安排了人员每日收走垃圾，清理公共区域。凡此种种“城里做派”，村里人一开始并不适应，但时间会告诉他们答案。

与此同时，对池塘的整治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池塘周边的杂草杂物都已清理一空，土地也被翻整过了，准备种上合适的植物；塘里的藻类已被打捞干净，水质的治理正逐步进行；从水库到池塘，一路疏浚并埋下了粗壮的水管，塘中终于再见活水……

治水的决心显而易见，效果也自然逐日呈现——

终于，池塘重新变得清爽，塘周已被精心打理过，草木葱茏葳蕤，掩映着洁净的石子路，路边还放了几个石墩子，俨然是一座精巧的“塘滨”公园了。更叫人惊艳的是，池塘中央还建起了一处古色古香的亭台，一半在水中，一半在地上，亭亭玉立，颇有情趣。家家户户面向池塘的窗户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敞开，这可大大超过人们的期待了。

这时候，人们才知道，所谓生活品质与环境的联系有多切近。人们常常向自然索要自己需要的，向自然抛弃自己废弃的，却从不以为自己是自然创伤的始作俑者——如村口的池塘，我们身边的森林、江河、湖海、土地，哪一样不是遭遇着如此的悲剧呢？

所幸，村口的池塘拥有了圆满的结局；所幸，“五水共治”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改善着我们周遭的环境。唯愿有一天，人人都自觉将生活与环境相连，将自己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这才是环保事业真正的“源头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