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动静都与水有关

☉赖赛飞

近年来，岛上出现了新气象，归纳它却离不开一句老话：那些动静都与河流有关。

生在海岛这种地方，很容易自大，比如岛内唯一的一条主河道就被直接命名为大河。

我们住在岛中央，因此河要比海在童年留下更多美好的记忆，包括大河以及它众多的支流所构成的完整水系——完整到一次次溯及它的源头，顺着曲折幽深的山涧直到林深莫入为止，看见清清的水流被日光照彻，活跃在其中的小虾都是透明的。更多的是乘船顺流而下，与蟹壳青的河水一同浩浩荡荡穿过两岸团团绿荫以及良田屋舍。坐在敞篷船舱中，从船舷平望出去，汇入的支流逐渐多起来，交叉口的河面开阔如洋，直到出海口，在闸门处戛然而止。闸门没有完全封死，有水流日夜哗哗注入大海。

这就是一条河流的始终，但不是它命运的始终，也就不是留给一个人的印象的始终。

无论于人还是其他，主宰命运的不仅是自身，还有时代。就河流而言，依照水为下、水有容的特点，它更容易处在被改变的地位。

一回首的工夫看见了历史，我在河岸行走的时候，这条河流的历史就这样奔涌而来。

随着上游水库的建立，河道的自然冲刷力减弱，人为疏浚停滞；沿河人家增多，生活水平提高带来的生活污水增多；畜牧养殖业发展，排放量大增……

这些一点点改变着这条大河，使它每况愈下，直到有一天，超过了它的自净能力。于是它成了一条不再通体干净的河流，某些支流甚至是不明液体的集合，完全丧失了河流的性质。相信很多河流有过相似经历，所以才需要人为的水质分级，从Ⅰ类直到劣Ⅴ类。

但这些都与人们近几十年来的动静有关，不是突然出现，更不是呼吁的时候才产生的。就像这段时间，我发现岛上的很多动静都继续围绕这条河流而发生。只不过从前是隐性的，现在是显性的；从前是负面的，现在是正面的而已。

最直接的是河道又开始了疏浚。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感到兴奋莫名，仿佛重温河流。从前疏浚都用人工，有一种热火朝天的现场感，现在用机械，不必兴师动众，很少引起人们的围观。

淤泥源源不断地被抽上来，河道渐渐恢复深度和宽度，开始还原河流应有的模样。当看见淤泥堆土如山，我被切实地震撼了：这条河流曾经承受了多少，经历了些什么！

欣慰之下，人们开始议论，怕它没过几年又变成老样子！

这不无道理，疏浚河道是最直接也是最末的一个环节。

仿佛是对这些疑虑的及时回应，岛上畜牧小区动工兴建，同时兴建的还有污水处理系统，流域内的养殖场则集中搬迁。

从去年开始，岛上的动静就特别大。镇上，每个村庄，从小区遍及散落的村居，路面被打开，埋下污水管道。这意味着我们日常生活产生的所有污水都将被净化。在岛上，工业污染很少，这一点显得非常重要，几乎与每个岛上的人有关。同时，排污管网、水处理等概念在岛上也完全是些新生事物。

河岸上曾经消失的树木被重新栽种，我所知晓的计划里，还有花草、护坡……关于这条河，各种动静在不断延续。

开始有了专门清理河面的人，撑条小竹排，负责打捞出现的垃圾。虽然我以为不产生垃圾更好——垃圾被集中处理也已经很多年了。

天气好的时候，这看上去是份令人向往的职业，就像当年乘船顺流而下，两岸飘来草木的清新气息和泥土的醇厚气息。一种久违的淡淡水腥味在河面上浮动，这是岛上河流特有的味道，蕴含着陆上的新鲜地气和从前作为海港的悠远海味。

但所有这些都比不上给这条河流配备专门的看护者——河长。这份新出现的职业起码证实，人们眼里开始有河，而不是对其熟视无睹：正是自己的所有动静，最终对这条河流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这种影响是集体的、日积月累的，所以才延续了那么多年，直到由量变产生质变。

再一次想起了顺流而下，那时候，一船人是不费力的、松懈的，处在放任状态里。途中甚至有假寐的工夫，就像那些年我们放任一切进入河流，直接的或间接的，然后装作里面流动的依然是清水，而不是其他，只是尽量少去碰它。

然而水被污染的进程从未停止，我们一直在自食其果，留给我们装作看不见的时间是那样短暂。

现在起，正本清源，将过程先往反方向走一遍，这便是逆流而上，不进则退，需要同心协力，需要持之以恒，需要一点点负重前行。

对世界变化产生巨大影响的依然是人，尤其是对我们身边无处不在的水，对每一条母亲河。

因此有了岛上的动静、人们的动静，不无艰辛的，甚至是痛苦的。令行禁止之下的关停、搬迁、改造，各种干预，与自身的不良习惯一一做斗争。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过程。

从眼里有河，再到心中有水，将是一个更漫长的过程。唯有心中有水，这水才能包含淡水和海水，包含天上尚在孕育的雨雪和看不见的地下水，包含从水库流向水厂再流入千家万户的每一滴自来水……

如何珍惜它，这取决于我们的一举一动——在此，所有的动静都与水有关，而不仅仅是河流。同样，你住在水边的时候与之有关，住进城里、远离水源的时候依然脱不了干系。

水滋养万物，草木虫鱼、飞禽走兽。

愿河成为河，愿水成为水，愿人类不是唯一拥有使用清水特权的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