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中景语（上）

写景，也称为作景语，是作者对景物的描写，这是词的重要内容之一。在文学史上，自有“词”这种文学样式以来，几乎所有的词都离不开写景，它与言情、叙事等重要内容常密切联系在一起，且对言情、叙事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人间的景物包罗万象，人心底的喜怒哀乐，也是人心中之一境界，这种境界，我以为是人心中的景物。这样说来，景物包括的面很宽。我们在填词时，根据作意的需要，要用文字真切、自然地再现这些景物，这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词中的景是多种多样的，因此，我们要用不同的方法，描写不同的景物，以提高词的艺术效果。

梁启勋在《词学》下编中说：“回肠荡气之作……更有既无本事，亦不入感慨，但平叙眼前景物，而姿态天然、自生回荡者。此则在写生妙手矣。如周草窗之《曲游春》。”周草窗即南宋词人周密，号草窗，著有《草窗词》，济南人，流寓吴兴，宋亡不仕。除词集外，还著有《齐东野语》、《武林旧事》等，选编《绝妙好词》。“但平叙眼前景物而姿态天然，自生回荡者”，但这平叙也不是如记账一般，一样一样地写，而是选取有代表性的景物来写，并且文字要准确、生动，才能“姿态天然”，否则也不能“自生回荡”的。《曲游春》全词如下：

禁烟湖上薄游，施中山赋词甚佳，余因次其韵。盖平时游舫，至午后则尽入里湖，抵暮始出断桥，小驻而归，非习于游者不知也。故中山亟击节余“闲却半湖春色”之句，谓能道人之所未云。

楚苑东风外，飏暖丝情絮，春思如织。燕约莺期，恼芳情、偏在翠深红隙。漠漠香尘隔，沸十里乱弦丛笛。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

柳陌。新烟凝碧。映帘底宫眉，堤上游勒。轻暝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歌管酬寒食。奈蝶怨良宵岑寂。正满湖碎月摇花，怎生去得！

这词是以作者游湖的时空顺序来写景记游的。开头一韵“楚苑东风外”是说东风由宫苑吹到西湖，游丝柳絮惹起游人的春思，而这春思如织。“燕约”几句是融情于景，写尽西湖春色。“漠漠香尘隔”一语是写带香的红尘笼罩着西湖。“隔”是说香尘在游人中似成隔障。“闲却半湖春色”中的“闲却”一语是纪实，不是为春游如云的都人仕女而惜，而是表现词人幸而得闲游湖边春色，从而表现了词人与都人仕女不同的境界。换头转写湖堤的景色。再下面写日暮，“轻暝笼寒，怕梨云梦冷，杏香愁幂”一韵，说游人渐去，湖上凉生，西湖与春色同寂，只怕梨花之美如梦一样消逝。欧阳修《采桑子》写颍州西湖暮春：“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他写春空比较明显，而周词比较含蓄，由此亦可见南北宋词的不同。

上词是以游湖的时空变化写景抒情，景物繁多，故要选取富有典型意义的景物来写。张炎有一首词《壶中天》是写作者夜渡黄河，高亮功在《芸香草堂评山中白云词》中评此词说：“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写远景如画。”张炎字叔夏，号玉田，凤翔人，寓居临安，不仕，著有《山中白云词》、《词源》。张炎词的风格是“清远蕴藉，凄怆缠绵”，而这首《壶中天》却一变往日的风格，写得极为雄浑豪壮。究其因，当然是大自然的魅力激发了作者的真情。全词如下：

扬舲万里，笑当年底事，中分南北。须信平生无梦到，却向而今游历。老柳官河，斜阳古道，风定波犹直。野人惊问，泛槎何处狂客？

迎面落叶萧萧，水流沙共远，都无行迹。衰草凄迷秋更绿，唯有闲鸥独立。浪挟天浮，山邀云去，银浦横空碧。扣舷歌断，海蟾飞上孤白。

此前张炎从未见过北方苍茫雄壮的气象，这是张炎北赴大都，第一次看到黄河，亲自体验了黄河雄奇博大的气势，所以才写出了具有幽燕之气的豪放之作。这词“写远景如画”的写作技巧，堪为典范。“扬舲万里”一韵，劈空而来，气势袭人，深沉的兴亡之恨，历史之感，撼魂动魄。首句自屈原《涉江》句化出，张词论宋廷但凭天堑而不思一统，是对沦亡而生的感慨。后面，词从正面描写黄河，“老柳官河”一韵，是说苍老的柳树一直伴随着古老的黄河，夕阳晚照尤显得古道幽远。下片未转，紧承上片，换头一韵继续写景，写舟行迅疾，同时表现词人在舟中的感受，向读者展示一幅高绝的千古无二的“黄河夜景图”。“浪挟天浮”一韵敷色铺彩，极见瑰丽，将情、性赋予“浪、天、山、云”，充满非凡的神采。词人从船上望去，银河横空，黄河远上，天地之间的景物称奇斗异，天上截断秋云，秋云缭绕峻山，山神与云君情意绵绵。我以为，这正是在豪放词中著一二缠绵语，使词别有情致。这词最大的成功在写远景，而写景全在于此三句，这一韵使黄河之魂腾空而出，极真切细致，其气之豪、势之宏、景之奇，堪与东坡妙笔同论。苍凉悲壮之风与苏辛同类。所以，清人陈廷焯在《云韶集》中说：“结更高更旷，笔力也劲。篇骨韵皆高，压遍古今。”清人况周颐说：“词有淡远取神，只描取景物，而神致自在言外，此为高手。”

写景的另一标准是逼真。清人陈廷焯在《云韶集》中说辛弃疾《清平乐》一词：“数语写景逼真，不减昌黎《山寺》诗，语奇情至。”辛词如下：

清平乐 独宿博山王氏庵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屋上松风吹急雨，破纸窗间自语。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上片四句，描绘王氏庵中凄凉破败的景象，写景逼真，有声有色，给人以身临其境的感觉：饥饿的老鼠围床跑来跑去，蝙蝠围灯飞舞，可见王氏庵荒凉的程度。上片后二句写屋外的强风劲雨，吹动窗上的破窗纸瑟瑟作响，用拟人之法渲染了凄凉的气氛，衬托作者寂寞的心情。全词写景逼真，抒情自然，生动感人，可谓语奇情至。

北宋晏殊《玉楼春》是写景逼真的另一典型，全词如下：

玉楼春 春恨

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情三月雨。

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清人李攀龙评此词云：“春景春情，句句逼真。”由此可见，“写景逼真，有声有色”是古代词人共有的特色，具有一定的普遍性，是值得后人借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