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说：“文学就是人学。”文学要将人当做社会关系的焦点来描写，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作为我国古典现实主义高峰的 《红楼梦》，极为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艺术典型，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琳琅满目、美不胜收的人物画廊。其中人物之多，在世界文学史上实属罕见。据统计，《红楼梦》共写出六百零一个人物，有姓名者五百七十七人 （男三百零六人，女二百七十一人），着力刻画的就有五十人以上，而像托尔斯泰 《战争与和平》这样的鸿篇巨制也只写出五百五十人。在人物性格的复杂性、丰富性、多面性等方面，其他作品也是不能与 《红楼梦》媲美的。在众多的艺术典型中，像宝玉、黛玉、宝钗、凤姐等都是世界文学史上第一流的典型。像晴雯、袭人、探春、湘云、鸳鸯、紫鹃、平儿、尤三姐以及贾母、贾政等处于次要地位的人物，甚至像刘姥姥、焦大、傻大姐、贾雨村等着墨不太多的人物都不失为深刻的典型。就是一些过场人物也都写得栩栩如生，呼之欲出。这系列人物画廊真是蔚为大观，令人惊叹！
《红楼梦》所反映的时代是中国的资本主义因素开始萌芽，封建社会 “运终数尽，无可挽回”的 “末世”。《红楼梦》所塑造的主要人物既是 “这一个”，也是 “一定的阶级和倾向的代表”，“他们时代的一定思想的代表”。
贾宝玉是封建社会末世具有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封建贵族阶级叛逆者的典型。他反对理学八股和仕途经济，反对男尊女卑和等级歧视，反对封建礼教和封建道德。他热烈追求个性解放，追求生活方式的自由，追求恋爱和婚姻的自主。这些都具有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特点。但因他处于贵族公子的地位，身上也有 “富贵闲人”贪图享乐和怜香惜玉的习气，对封建势力的叛逆也有软弱性、不彻底性。最终找不到真正的出路，只有遁入空门，消极避世。
王熙凤是金陵十二钗中的巾帼 “奸雄”，是封建贵族阶级唯权是逐、唯利是图的代表人物。此人很有治家才干又贪婪、凶狠、阴险、狡诈。在封建家族日趋衰亡之际，妄想力挽狂澜，撑持贾家摇摇欲坠的局面，维护自己当家奶奶的宝座。到头来枉费了半世心，只落得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下场。
焦大则是封建末世忠心耿耿、敢于死谏而又不合潮流、不识时务的奴才典型。他自恃救过太爷的命，立过汗马功劳，趁酒醉痛骂贾府的不肖子孙，以发泄恨铁不成钢的激愤，结果被塞了一咀马屎，这正是黑暗统治即将垮台前夕的典型现象。
宝玉、凤姐、焦大正是封建社会末世的叛逆者、统治者和奴才的典型代表，他们的性格特征和命运结局正代表了一定阶级的、时代的思想倾向。
高尔基说：“在每个被描写的人物身上，除了一般的阶级要点外，还必须找出个人的要点，这要点可作为他最大的特征，而且最后决定他的社会行为。”（《论剧本》）《红楼梦》的人物众多，绝大多数都是生活在贾府里，而且许多重要人物往往有兄弟姊妹、亲戚至交的关系，出身、年龄、生活、教养都很相近，但在曹雪芹笔下决非 “千人一面”，而是性格鲜明，各有千秋。
宝玉、黛玉是作品的男女主人公，是封建贵族阶级的一对叛逆者，又是具有共同叛逆思想的情人。他们的年龄、生活、教养差不多，但他们的叛逆性格各具特点，言谈举止，大异其趣。宝玉是贾府的 “凤凰”，“略可望成”的唯一继承人。在贾母的庇护和娇纵下，他的性格特点突出地表现为不肖、乖张、任性痴情。他不顾封建家长的种种清规戒律，我行我素，甚至公开表露反封建的思想言行。最后与家庭决裂，当了和尚。黛玉自幼父母双亡，体弱多病，寄人篱下。封建势力的 “风刀霜剑严相逼”，使她不得不处处小心，步步留意，同时形成了多愁善感、孤高傲世的叛逆性格。她的叛逆思想和言行不像宝玉那样公开表露，而是通过与宝玉志同道合、心心相印、生死爱恋来间接表现。她的悲惨结局也是性格发展的必然结果：每日以泪洗面，折磨自己，忧郁成病，愤然而死。
宝钗、湘云都是贵族小姐，聪明美丽，才思敏捷，而且都有比较浓厚的封建正统思想，但性格却不相同。宝钗罕言寡语，稳重平和，城府极深。湘云高谈阔论，豪爽洒脱，天真娇憨。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是贾府的四位千金。她们的出身、生活、教养大体相同。但性格和命运却又不同。元春 “贤孝”显贵，但幽居深宫，遭受骨肉离散之苦，终致抑郁而亡。迎春懦弱无能，误嫁 “中山狼”被作践丧身。探春精明泼辣，仍不免远嫁海隅，一去不返。惜春冷漠怕事，终于看破红尘，出家为尼。她们四人殊途同归，最后都进入 “薄命司”，成为封建制度的牺牲品。
《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的性格是在他们所接触的一切社会关系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纠葛之中展现出来的。比如作者刻画贾宝玉，就是通过他与别人的接触，表现他的性格的某一侧面：通过他与贾母、王夫人的关系，表现他在贾府中的 “凤凰”和“命根子”的特殊地位，他的任性、娇惯以及 “木石姻缘”破灭后听任长辈摆布的软弱性；通过他与贾政的关系，表现他对读书做官、显亲扬名的封建人生道路的叛逆，为此加深了父子家庭之间的矛盾；通过他与黛玉的关系，表现他具有初步民主主义的人生观、恋爱观、婚姻观，对建立在志同道合基础上的爱情的追求以及所受的封建束缚；通过他与宝钗、湘云的关系，从另一侧面表现他对仕途经济和达官贵人的厌恶及对待爱情婚姻的正确抉择；通过他与姊妹、丫环们的关系，表现他对女儿的尊重、亲近、体贴，无拘无束的生活方式，文学及琴棋书画的教养、才能，也表现他怜香惜玉的贵族公子习气；通过他与书童、清客和一般老妈子的关系，表现他反对等级歧视，对下人宽厚和气，不摆少爷架子；通过他与蒋玉涵、秦钟等人的关系，表现他没有门第观念，追求社交自由，但也存在着庸俗轻浮的毛病。
众人与宝玉的关系即人与人的社会关系，这是形成宝玉典型性格的典型环境的一个重要方面。作者通过宝玉与各色人物的接触，逐层展示宝玉性格的整体，也从不同角度写了众人的一个侧面。人物性格的完整性、丰富性和复杂性都在人物关系的交织中得到充分的表现。
发表于 《云南日报》1983年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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