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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昌路的古筝女孩

时间:2022-01-11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芸像大多数重点中学的女孩子一样想做孔雀,却害怕掉落在大流之后的风险。对于每一个女孩来说,心里真正最需要的好朋友,应该是志趣相投却比自己稍微逊色一点的“同类”,这是一个残酷的真理,虽然女孩都不肯承认这一点。某日在淮海路上海第二食品商店里,看见一个很像她的高挑女孩,与一个男孩挤在人群里,她挽他胳膊的姿势与从前挽她母亲时一样。新天地后面的顺昌路,那一片靠近老城区的旧街巷,依然残留着上世纪的

念中学的时候,有一个同学住在顺昌路,她叫芸,个子很高,留一根大辫子,高鼻梁丹凤眼,沉默的时候脸庞像洛阳龙门石窟那大佛的表情,高兴起来眯花眼笑,很有感染力。

芸的母亲曾是一名京剧老生,但女儿念书以后她很少登台表演,长期病假在家,父亲也在京剧团工作。她从小在少年宫学古筝,初中的时候,已经弹得很好,偶尔参加电视节目录制。那种大型文艺晚会里,在电视机屏幕的景深处,可以找到她俯首藏在一大群乐器少女中,弹奏古筝。班级文艺联欢的时候,则有她独奏的机会,所有师生用艳羡的神情欣赏她的“高山流水”。可以想见,90年代初,一个表情矜持的高挑女孩,背着古筝踩了自行车,在顺昌老街那一片闹哄哄的市井中穿梭,那一番景致,使她坚信自己是卓尔不群的。

芸像大多数重点中学的女孩子一样想做孔雀,却害怕掉落在大流之后的风险。所以她是一个矛盾体,尤其在和我成为同桌之后。对于每一个女孩来说,心里真正最需要的好朋友,应该是志趣相投却比自己稍微逊色一点的“同类”,这是一个残酷的真理,虽然女孩都不肯承认这一点。我们从初二开始做同桌,一直到初三,在很多时候,都以为对方是比自己逊色一点的那一个,所以我们在一起很快乐。

青春期的少女,对世界有无数好奇,哪怕学业再繁重,好像总有时间去看别的,音乐、小说、电影、足球……与其说是一起分享,还不如说是在暗暗较量。尽管如此,少年人的功利心依然是纯真的,只要朝夕相处,就会有那种拥有“同类”的踏实和牵挂。那段日子里我与她并肩共行,不想进教室,也不想各自回家,因为知道那两种情况都意味着要打开课本做复习题。我们无处逃遁,只有躲在校园的跑道上迷茫地溜达,边走边交换秘密。

她暗恋上了表兄,偷偷告诉我,表兄的名字叫“殷玳”。于是,我常常怪声怪气模拟绍兴戏里叫一声“梁兄——英台!”她就羞得直跺脚,满腮通红,抿嘴咬唇却笑靥如花。我喜欢一个补课搭子,也统统告诉她。就这样,她每一次大中小考试是为表兄而考,我是为补课搭子而考。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已经被那些考不完的功课压得畏缩而驯服,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手拉手一起朝前走,仿佛是有了同命运共呼吸的小小温暖。

发育期女生的心思,有时候敏感得如一碰就破的肥皂泡泡。芸会为了一个外国歌手的名字和我争个不休,更会因为听见别人说她“妈妈是唱戏的,爸爸是翻跟斗的”,面孔一板扭头就走。我已忘记当年有没有也这样对她说过,只能承认,女孩之间的嫉妒心很可怕,常常情不自禁就刻薄他人,重点中学的女孩更甚。在那个生命阶段里,我们处在一个启蒙时代,仿佛进入一个绚烂的开场,大家都被“名校”的光环蛊惑得很深,过于介意自己不可输与别人,不可平庸。我们哪里知道,大部分人来这世上走一遭的使命,就是走向平庸。

学校里好多同学,讲的每一句话都在掩饰自己为考试埋头奋战。与他们相比,芸还是单纯的,并曾以为,与我棋逢对手。她甚至是傻乎乎的。

某一个星期天,我在妇女用品商店外遇到她,她挽着妈妈的胳膊逛街,起初没看见我。我迎面朝她“喂”一声。她吓了一跳,身上穿了一件肥大的老式毛衣,梳个妇人头。隔了一天在学校,我故意问她,你那天穿的是你妈妈的衣服吧?她一听脸红了,不停地解释因为天气有点凉,出来买东西妈妈硬逼她穿那件毛衣,她保证只穿过这么一次……她越是紧张我就越好笑。

还有一次上体育课,她明明来周期了,却不敢举手向男老师请假,硬撑着跑800米。跑完以后,弯着腰一脸痛苦。我从她背后走过,忽然发现了什么,立刻幸灾乐祸地大声喊:“哎呀——你背后裤子上印出来了!”旁边的女孩子们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立刻朝她看。芸大惊失色,无比尴尬地看着我,然后双手捂住臀部,逃一般地朝教学楼奔去。我和别的同学望着她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她一直无精打采伏在课桌上,仿佛病了一样闷闷不乐,跟她说话也不理睬。不过,每次她不高兴,时间不会太长,第二天上学还是照旧和我无话不谈。

曾经以为芸无论如何,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可万万没有想到,与那些伤她自尊心的恶作剧相比,她后来所做的,在十五岁的我眼里,简直是背叛。

她是那种把分数看得如命一般的女孩,学乐器甚至也是为了高考加分。可怜那个年代里,大多数孩子的命运都不属于自己,是属于考卷的。在学校的直升考试中,我俩都被刷下来。我不以为然,本来就打算参加全市的升学考,可这件事情对她的打击却很大。她父母极其失望,严厉责骂她,因为她犯了天大的过失。对于把所有希望都压在女儿身上的父母来说,直升考落败确实是大失误。当我对墙上贴出来的成绩榜视若无睹的时候,却发现身边的芸忧心忡忡。

有一天,有同学偷偷告诉我,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看到芸的母亲,她要求老师把女儿与同桌调开,因为据女儿交代,是同桌不用功影响她的学习。在一个午后,我当着所有师生的面,将自己那一半课桌与芸的课桌狠狠拖开,并愤怒地将它拖到墙角,桌子与地板摩擦发出难听的声音,仿佛是最刺耳的挖苦。那一刻她失声痛哭。从那之后,我们没有再说过一句话,两个月后双双考回了本校。

高一、高二年级的时候和芸又分在同一个班,却形同陌路。有时感觉她在看我,我却有意不去迎接那目光。

高二即将结束的时候,某一天,我在书包里发现一张纸条,是有人偷偷塞进去的,上面娟秀的钢笔字写着:“下学期一分班,就不在一个教室里上课了,希望你能在明年的高考中,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我将永远把你记在心里。”熟悉的字迹,一看就知道是谁。

无法形容,在那段被考学阴影笼罩的岁月里,意外收到这张纸条,我是多么想哭,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哭了。遗憾的是,在最真挚的年纪里,我们过早学会了很多成年人的处世方式,其中之一就是对明明撼动自己的事物假装无动于衷。那时我已有新的死党,所以,没有对这张纸条的主人做出任何回应。

如今我并没有走到天涯海角,却始终记得那个偷偷塞纸条给我的女孩,并一直好奇,她是否也像我一样,为年少轻狂时那种幼稚与虚荣感到好笑?最后一次看到芸,也许是在十五年前。某日在淮海路上海第二食品商店里,看见一个很像她的高挑女孩,与一个男孩挤在人群里,她挽他胳膊的姿势与从前挽她母亲时一样。我跟在他们背后,始终没有挤到她的面前去确认,他们亲昵地说话,后来挤到外面的大街上,埋入十字路口的人潮里,直到不见。

新天地后面的顺昌路,那一片靠近老城区的旧街巷,依然残留着上世纪的城市记忆。难得路过那里,我会一个门牌一个门牌地数,一直数到芸家所在的那条弄堂,门口老居民在“茄山河”,真想上去问一句:以前那个弹古筝的女孩,还住在里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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