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一）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二）。庄生晓梦迷蝴蝶（三），望帝春心托杜鹃（四）。沧海月明珠有泪（五），蓝田日暖玉生烟（六）。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七）！

（一）锦瑟：绘有锦绣般美丽花纹的瑟。瑟是古代一种弦乐器。

（二）无端：没来由地，平白无故。五十弦：传说古瑟本为五十弦，后改为二十五弦。《汉书·郊祀志》：“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作者《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亦有“雨打湘灵五十弦”之句，可见瑟言五十弦者多有。柱：系弦的木柱，可上下移动，以定声音的清浊高低。每弦各有一柱。华年：青年时代，这里含有年华身世之意。两句说，锦瑟无端而有五十弦，听到这弦弦柱柱所弹奏出的悲声，不禁追忆起自己的华年身世。无端，或谓即“无心”之意，言锦瑟之有五十弦本属无心，而人见瑟上弦则易产生年华易逝的联想。义亦可通，而情味稍减。盖诗人触物兴悲，本因情之郁积，反觉物之有意逗恨，故不禁怨之，而曰“无端”。“思华年”既因“五十弦”的数目而触发，也因“一弦一柱”（即弦弦柱柱）所发的悲音而引起。三字一篇之主。思，读去声。

（三）庄生：即庄周。《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庄周与？”晓梦：言梦境之短暂。这句用庄周梦为蝴蝶、不辨物我的典故写瑟声之如梦似幻，令人迷惘，着意处在“梦”字、“迷”字。而瑟声的这种境界亦即诗人如梦似幻、惘然若迷的身世的象征。作者“顾我有怀如大梦”（《十字水期韦潘侍御》）、“怜我秋斋梦蝴蝶”（《偶成转韵》）、“枕寒庄蝶去”（《秋日晚思》）、“神女生涯原是梦”（《无题》）等句，意均可与此互参。

（四）望帝化鹃事，参看《井络》注。春心：本指对爱情的向往，常用以喻指对理想的追求。这里兼用《楚辞·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亦含伤春之意，指伤时忧国、感伤身世（参《曲江》、《杜司勋》诗注及笺语）。托：即寄托、托寓。这句写瑟声的凄迷哀怨，如杜鹃泣血。着意处在“春心”字、“托”字。暗寓自己的满腔伤时忧国之恨、壮志不遂之悲、身世沉沦之痛都只能托之于哀怨凄断的诗歌。泣血悲啼的杜鹃，不妨看成作者的诗魂。

（五）沧海：青苍色的大海。月明珠有泪：古代认为海中蚌珠的圆缺和月的盈亏相应，所以把“月明”和“珠”联系起来；又有海底鲛人泪能变珠的传说，所以又把“珠”和“泪”联系起来。又《新唐书·狄仁杰传》：“黜陟使阎立本召讯，异其才，谢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这句揉合以上几个典故，构成沧海遗珠的意象：明月映照着空阔的沧海，被遗弃的明珠晶莹圆润，正如盈盈的珠泪。这是形况瑟声的清寥悲苦，与“望帝”句虽同属悲凄之境，但一则近乎凄厉，一则近乎寂寥，自有区别。珠有泪，仿佛无理，而正所以见此人格化的珍珠内心的悲苦寂寞。此句托寓才能不为世用的悲哀，意较明显。

（六）蓝田：山名，又名玉山，在今陕西蓝田县，是著名的产玉地。司空图《与极浦书》：“戴容州（叔伦）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句形况瑟声之缥缈朦胧，如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即，以寄寓自己的种种向往追求，都望之若有，近之则无，属于虚无缥缈之域。

（七）此情：统指颔、腹两联所回忆的种种境界情事。可待：何待，岂待。惘然：怅然若失的样子。二字概括“思华年”的全部感受。两句说，这一切情境岂待今日成为追忆时才不胜怅惘，即使在事情发生的当时就令人惘然若失了。

这首诗可能是诗人晚年回顾平生遭际、抒写身世之感的篇章。张采田系于大中十二年罢盐铁推官病废居郑州时，似可从。这一年诗人四十七岁，与首句见五十弦瑟而心惊之语正合。

本篇素称难解，歧说纷纷。实则首尾两联已明言这是思华年而不胜惘然之作。华年之思，即因睹锦瑟之形（五十弦）、闻锦瑟之声（弦弦柱柱所发的悲声）而生。所以颔、腹两联即承“一弦一柱思华年”，既摹写锦瑟所奏的迷幻、哀怨、清寥、缥缈的音乐意境，又借助于描摹音乐意境的象征性图景对华年所历所感作概括而形象的反映。锦瑟既是诗人兴感的凭借，又是诗人不幸身世的象征。从总体看，它和诗人许多托物自寓的篇章性质是相近的。但由于他在回顾华年往事时没有采取通常的历叙平生的方式，而是将自己的悲剧身世和悲剧心理幻化为一幅幅各自独立的含意朦胧的象征性图景，因此它既缺乏通常抒情方式所具有的明确性，又具有通常抒情方式所缺乏的丰富的暗示性，能引起读者多方面的联想。歧解纷出的主要原因也正在此。但只要抓住“思华年”和“惘然”这条主线，结合诗人身世、创作，对颔、腹二联所展示的图景从意象到语言文字细加揣摩，则其中所寓的象外之意——身世遭逢如梦似幻、伤春忧世似杜鹃泣血、才而见弃如沧海遗珠、追求向往终归缥缈虚幻——却不难默会。这些象征性图景之间在时间、空间、事件、感情等方面尽管没有固定的次序，但却都是诗人在自己的诗歌创作中一再重复的主题和反复流露的心声。借助于工整的对仗、凄清的声韵、迷离的气氛等多种因素的映带联系，又使全诗笼罩着一层哀怨凄迷的情调气氛，加强了整体感。它相当典型地反映了走向没落的晚唐时代才人志士的悲剧心理和对自己的悲剧命运感到迷惘的情绪。

（备考）

（黄）山谷云：“余读此诗，殊不晓其意。后以问东坡，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案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史称其瑰迈奇古，信然。”（《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二引《缃素杂记》）

元好问曰：“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论诗绝句》）

朱鹤龄曰：“按义山《房中曲》：‘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此诗寓意略同，是以锦瑟起兴，非专赋锦瑟也。《缃素杂记》引东坡适怨清和之说，吾不谓然，恐是伪托耳。刘贡父诗话云：‘锦瑟，当时贵人爱姬之名。’或遂实以令狐楚青衣，说尤诬妄，当亟正之。”（《李义山诗集笺注》）

何焯曰：“此悼亡之诗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以发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联则悲其遽化为异物。腹联又悲其不能复起之九原也。曰‘思华年’，曰‘追忆’，指趣晓然，何事纷纷附会乎？钱饮光亦以为悼亡之诗，与吾意合。庄生句，取义于鼓盆也。……亡友程湘衡谓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次联言作诗之旨趣，中联又自明其匠巧也。余初亦颇喜其说之新，然义山诗三卷出于后人缀拾，非自定，则程说固无据也。”（《义门读书记》）

又《李义山诗集辑评》录朱笔笺语云：“此篇乃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庄生句言付之梦寐；望帝句言待之来世；沧海、蓝田，言埋而不得自见；月明、日暖，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义山集三卷，犹是宋本相传旧次，始之以《锦瑟》，终之以《井泥》，合二诗观之，则吾谓自伤者更无可疑矣。感年华之易迈，借锦瑟以发端。‘思华年’三字，一篇之骨。三四赋‘思’也。五六赋‘华年’也。末仍结归‘思’字。庄生句，言其思历乱；望帝句，诉其情哀苦；珠泪、玉烟，以自喻其文采。”

朱彝尊曰：“此悼亡诗也。意亡者喜弹此，故睹物思人，因而托物起兴也。瑟本二十五弦，弦断而为五十弦矣，故曰‘无端’也，取断弦之意也。‘一弦一柱’而接‘思华年’，二十五而殁也。蝴蝶、杜鹃，言已化去也。珠有泪，哭之也；玉生烟，已葬也，犹言埋香瘗玉也。此情岂待今日追忆乎？

是当时生存之日，已常忧其至此而预为之惘然，必其婉弱多病，故云然也。”（《李义山诗集辑评》）

汪师韩曰：“锦瑟乃是以古瑟自况。……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而此乃五十弦之古制，不为时尚。成此才学，有此文章，即己亦不解其故，故曰‘无端’，犹言无谓也。自顾头颅老大，一弦一柱，盖已半百之年矣。‘晓梦’喻少年时事，义山早负才名，登第入仕，都如一梦。春心者，壮心也，壮志消歇，如望帝之化杜鹃，已成隔世。珠、玉皆宝货，珠在沧海，则有遗珠之叹，惟见月照而泪。生烟者，玉之精气，玉虽不为人采，而日中之精气，自在蓝田。……”（《诗学纂闻》）

张采田曰：“……首句谓行年无端将近五十。庄生晓梦，状时局之变迁；望帝春心，叹文章之空托，则悼亡斥外之痛，皆于言外包之。沧海、蓝田二句，则谓卫公毅魄久已与珠海同枯，令狐相业方且如玉田不老。卫公贬珠崖而卒，而令狐秉钧赫赫，用‘蓝田’喻之，即‘节彼南山’意也。结言此种遭际，思之真为可痛，而当日则为人颠倒，实惘然若堕五里雾中耳。所谓‘一弦一柱思华年’也，隐然为一部诗集作解。……”（《玉谿生年谱会笺》）

岑仲勉曰：“余颇疑此诗是伤唐室之残破，与恋爱无关。好问金之遗民，宜其特取此诗以立说。”（《隋唐史》卷下）

钱钟书曰：“……自题其诗，开宗明义，略同编集之自序。……首二句言华年已逝，篇什犹留，毕世心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开卷历历。庄生……一联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飞蝶征庄生之逸兴，啼鹃见望帝之沉哀，均义归比兴，无取直白。举事宣心，故曰‘托’，旨隐词婉，故易‘迷’。……沧海……一联言诗成之风格或境界，……以见虽化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玩，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暖玉生烟，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坚冷。盖喻己诗虽琢炼精莹，而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夺情、工巧伤气之作。……珠泪玉烟亦正以形象体示抽象之诗品也。”（《冯注玉谿生诗集诠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