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刘司户（一）

江风扬浪动云根（二），重碇危樯白日昏（三）。已断燕鸿初起势（四），更惊骚客后归魂（五）。汉廷急诏谁先入（六）？楚路高歌自欲翻（七）。万里相逢欢复泣（八），凤巢西隔九重门（九）。

（一）刘（fén坟）：字去华，唐幽州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县）人。文宗大和二年（828），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在对策中猛烈抨击宦官乱政，要求“揭国柄以归于相，持兵柄以归于将”，指出唐王朝正面临“天下将倾，海内将乱的深重危机，在当时士人和朝官中引起强烈反响。刘因此遭到宦官嫉恨，被黜不取。令狐楚、牛僧孺节度山南西、东道，皆表幕府，授秘书郎。后遭宦官诬陷，贬柳州司户参军，卒。刘贬柳年月，史无明文。按牛僧孺任山南东道节度使，在开成四年八月至会昌元年七月期间。又罗兖《请褒赠刘疏》：“遂遭退黜（指应制科试不取），实负冤欺。其后竟陷侵诬，终罹谴逐（指贬柳州）。沉沦绝世，六十余年。”疏上于天复三年（903），上距会昌四年（844）为六十年。则刘贬柳，当在开成四年八月以后，会昌四年以前这一段时间内。冯浩、张采田认为李商隐在开成五年秋至会昌元年春这段时间内曾南游江乡（今湖南长沙一带），《赠刘司户》即会昌元年春在黄陵（今湖南湘阴）与贬为柳州司户的刘晤别之作。岑仲勉《唐史余瀋·李商隐南游江乡辨正》及《王谿生年谱会笺平质》曾详辨所谓开成末江乡之游，实际上并不存在。岑说虽有若干局部失误，但否定开成末江乡之游大体可从。据我们考证，此诗实非刘贬柳时商隐与之相遇而作，而是大中二年春商隐奉使江陵归途中与自贬所放还的刘晤别之作，详见《李商隐开成末南游江乡说再辨正》（载《文学遗产》八〇年三期）。

（二）云根：指江边的山石。宋武帝《登乐山诗》：“屯烟扰风穴，积水溺云根。”就人的视觉直感而言，云好像就是从山石上生出，故称山石为云根。扬，朱本作吹。

（三）碇：系船的石墩或镇船石。樯：桅杆，借指船。危樯，犹危舟。两句写江风鼓浪，山摇石动，危舟独系，天昏日暗的景象，写景中寓比兴象征。陆昆曾说：“只十四字，而当日北司专恣，威柄凌夷，已一齐写出”（《李义山诗解》）。

（四）燕（y n烟）鸿：刘是幽燕人。《旧唐书·刘传》说他“好谈王霸大略”，“慨然有澄清之志”，故以燕地的鸿雁为喻。这句指大和二年刘因对策触忤宦官而遭黜事，说他像北国有万里之志的鸿雁，刚刚振翅飞翔就被狂风摧断（比喻政治道路上刚要奋飞高举就遭到恶势力摧抑）。

（五）骚客：屈原受谗被放而作《离骚》，故称骚客。这里喻指受宦官谗害的刘。后归：即迟归。刘自会昌元年（841）左右被贬，至大中元年（847）方自贬所放归，首尾达七年左右，故说“后归”。旧注以此诗为被贬途中商隐与之相遇而作，于“后归”无解。这一联仍承“江风”说，“已断”、“更惊”的主语即上述风浪蔽天的景象。

（六）汉庭急诏：据《汉书·贾谊传》载：贾谊被谪为长沙王太傅三年。后岁余，文帝思念他，又将他召回长安，拜为梁怀王太傅。这句活用此典，意谓朝廷急诏征回者虽不乏其人，但刘却不知何时方能重入朝廷（亦含有刘虽才如贾谊，却未能如贾谊被贬后重新急诏征回的意思）。按宣宗即位后，武宗朝被贬远州的牛党五相（牛僧孺、李宗闵、崔珙、杨嗣复、李珏）同日北迁。大中元年八月，牛僧孺移汝州长史，迁太子少保少师。故有“谁先入”之语。如诗作于被放时，则方万里投荒，存亡未卜，岂能言及“急诏”“先入”之事？

（七）楚路高歌：承上“骚客”，仍以屈原比刘，说他在被放还的道途中，自己制作歌诗以抒慨。翻：按照旧曲谱制作新词。刘禹锡《杨柳枝词》：“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二人相遇在湘阴，地属楚，故说“楚路”，亦暗切屈原说。“高歌”，形容诗歌辞情慷慨悲壮。旧注有说此句用楚狂接舆歌凤典的，与刘积极用世的思想性格不合，疑非。

（八）万里相逢：指两人在远离京城的荆楚一带重逢。按刘曾在令狐楚任山南西道节度使时为幕僚，时商隐亦在楚幕，二人早已结识。

（九）凤巢：传说黄帝时，凤凰止息于帝之东园，或巢于阿阁。凤巢于阿阁，比喻贤臣在朝。九重门：指皇帝居住的地方。宋玉《九辩》：“君之门兮九重。”这句以凤巢与君门远隔喻贤者流贬远地，兼寓对国事的忧虑，承上句“泣”字，遥应篇首“白日昏”。长安在荆楚西北，故说“西隔”。

刘远贬七年后方才放还，但仍流寓荆楚，未入朝廷。宣宗即位，党局反复，而整个政治局面却更见昏暗。这首赠友之作，开篇即赋中含比，描绘出风浪蔽天，日昏舟危的景象，渗透对时代政治环境的感受，既为刘的悲剧遭遇提供典型环境，又为双方深沉激愤的忧国之情提供凭借。对朋友的同情，对国事的忧虑，对宦官黑暗势力的愤恨，融为一体，感情丰富复杂，风格沉郁悲壮。结句“一剪便住，绝好收法”（纪昀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