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晏婴使晋

（选自昭公三年）

背景晏婴先世不可考，晏为其采邑，遂以邑为氏。襄公十七年（前556），其父晏桓子卒，晏婴嗣。昭公二年（前540）四月，晋平公迎娶齐女少姜，未几，少姜卒。昭公三年（前539），齐景公派晏婴使晋，欲再将其他齐女嫁于晋平公。齐侯使晏婴请继室于晋^[1]，曰：“寡君使婴曰：‘寡人愿事君，朝夕不倦，将奉质币^[2]，以无失时^[3]，则国家多难，是以不获^[4]。不腆先君之適^[5]，以备内官^[6]，焜耀寡人之望^[7]，则又无禄^[8]，早世殒命^[9]，寡人失望。君若不忘先君之好，惠顾齐国，辱收寡人^[10]，徼福于大公、丁公^[11]，照临敝邑^[12]，镇抚其社稷^[13]，则犹有先君之適^[14]，及遗姑姊妹^[15]，若而人^[16]。君若不弃敝邑，而辱使董振择之，以备嫔嫱，寡人之望也^[17]。’”

韩宣子使叔向对曰^[18]：“寡君之愿也^[19]。寡君不能独任其社稷之事，未有伉俪^[20]。在缞绖之中^[21]，是以未敢请。君有辱命，惠莫大焉。若惠顾敝邑，抚有晋国，赐之内主^[22]，岂唯寡君，举群臣实受其贶^[23]。其自唐叔以下^[24]，［一］实宠嘉之^[25]。”

［一］竹添光鸿：“自唐叔以下”，对“大公、丁公”句。

既成昏^[26]，晏子受礼^[27]。叔向从之宴，相与语。

叔向曰：“齐其何如？”

［二］竹添光鸿：以上是陈氏获民之由，“民三”以下，公弃其民而归于陈氏之事。

晏子曰：“此季世也^[28]，吾弗知齐其为陈氏矣^[29]！公弃其民，而归于陈氏^[30]。齐旧四量^[31]：豆、区、釜、钟。四升为豆^[32]，各自其四，以登于釜^[33]。釜十则钟^[34]。陈氏三量^[35]，皆登一焉^[36]，钟乃大矣^[37]。以家量贷^[38]，而以公量收之^[39]。山木如市，弗加于山^[40]。鱼盐蜃蛤，弗加于海^[41]。民三其力^[42]，二入于公^[43]，而衣食其一^[44]。［二］公聚朽蠧^[45]，而三老冻馁^[46]。国之诸市，屦贱踊贵^[47]。民人痛疾，而或燠休之^[48]，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49]，欲无获民，将焉辟之^[50]？箕伯、直柄、虞遂、伯戏^[51]，其相胡公、大姬^[52]，已在齐矣^[53]。”

叔向曰：“然。虽吾公室^[54]，今亦季世也。戎马不驾^[55]，卿无军行^[56]，公乘无人^[57]，卒列无长^[58]。庶民罢敝^[59]，而宫室滋侈^[60]。道殣相望^[61]，而女富溢尤^[62]。民闻公命，如逃寇仇。［三］栾、郤、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63]。政在家门^[64]，民无所依，君日不悛^[65]，以乐慆忧^[66]。公室之卑，其何日之有^[67]？谗鼎之铭曰^[68]：‘昧旦丕显，后世犹怠^[69]。’况日不悛，其能久乎？”

晏子曰：“子将若何？”

［三］竹添光鸿：晏子之言，情文有曲折，而叔向之言，则一派哀恫，自然作韵语。

［四］竹添光鸿：语沉痛。

叔向曰：“晋之公族尽矣^[70]。［四］肸闻之^[71]，公室将卑，其宗族枝叶先落，则公从之^[72]。肸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73]。肸又无子^[74]。公室无度^[75]，幸而得死^[76]，岂其获祀^[77]？”［五］

初，［六］景公欲更晏子之宅^[78]，曰：“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79]，不可以居，请更诸爽垲者^[80]。”辞曰：“君之先臣容焉^[81]，臣不足以嗣之，于臣侈矣。且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敢烦里旅^[82]？”公笑曰：“子近市，识贵贱乎？”对曰：“既利之，敢不识乎？”公曰：“何贵何贱？”于是景公繁于刑^[83]，有鬻踊者^[84]，故对曰：“踊贵屦贱。”既已告于君，故与叔向语而称之^[85]。景公为是省于刑^[86]。

君子曰：“仁人之言，其利博哉。晏子一言而齐侯省刑。《诗》曰：‘君子如祉^[87]，乱庶遄已^[88]。’其是之谓乎！”

［五］竹添光鸿：叔向自处之道，已对晏子说明，晏子自处之道，却不曾对叔向说明。后毁室一事，即其保家保身之法，虚实互见。

［六］竹添光鸿：此追叙。

［七］竹添光鸿：接入正传，带叙更宅辞宅事。

及晏子如晋，公更其宅。［七］反^[89]，则成矣。既拜^[90]，乃毁之，而为里室^[91]，皆如其旧^[92]。则使宅人反之^[93]，曰：“谚曰：‘非宅是卜，唯邻是卜^[94]。’二三子先卜邻矣^[95]，违卜不祥。君子不犯非礼，小人不犯不祥，古之制也。吾敢违诸乎？”卒复其旧宅^[96]。公弗许，因陈桓子以请^[97]，乃许之。［八］

后语姜炳璋评曰：“此为六卿专晋陈氏篡齐一大冒。前段是请昏成昏，绝妙好辞。中段是闵时忧国，十分呜咽。二君不能自强，同一病根。盖晋用六卿，齐用雅尾陈氏，而以请昏成昏等事，使两贤人往还，含涕为欢，强颜从事，彼此相视，苦衷早已默喻也。叔向有问，晏子于知己之前，尽情倾吐。以公之弃民，陈氏得民互写，却不归罪陈氏，盖民之归陈，由公殴之，不然何爱如父母，而归如流水哉？有妫如许，祖宗灵爽阴踞于齐，而大公丁公立见其不祀，老臣至此真无泪可挥矣。叔向先写公室之卑，由于君之失德，色荒故宫室侈，役繁故民罢敝，是一串事，四语忽用对说，恍见饥妇恶夫怨声满耳。写到八姓旧臣降为皂隶，可知此日私门，更无牵制，欲移晋不过一举手之易，直与晏子之言，同声一哭也。其后段补出晏子全身保家之道，暗照叔向，则传之余意也。”（竹添光鸿《左氏会笺》引）

［八］竹添光鸿：“乃毁之”至“卒复其旧宅”，皆公许之以后之事也，是倒装文法，先记其毁，后记其请尔。

【注释】

[1]齐侯：齐景公。请继室于晋：请求再将齐女嫁于晋，以继少姜。

[2]将奉质币：欲贡礼物于晋。

[3]以无失时：按时朝聘供奉。

[4]则国家多难，是以不获：然则国家多难，因此不得自来。

[5]不腆：谦词，不丰厚。先君之適：指少姜，適同“嫡”，少姜是齐庄公嫡夫人之女。

[6]内官：谦词，指少姜嫁与齐侯。

[7]焜耀寡人之望：光耀寡人的声望。焜：音kūn。

[8]禄：福。

[9]早世殒命：年轻即去世，指少姜。

[10]辱：表谦副词。收：抚恤。

[11]徼：同“邀”，求。大公、丁公：齐国先君。大同“太”。

[12]照临：光照。敝邑：指齐国。

[13]镇抚：镇定安抚。社稷：国家。

[14]犹有：尚有，还有。適：同“嫡”，嫡夫人之女。

[15]遗：先君遗留。姑姊妹：非嫡夫人之女。

[16]若而人：意为虽非嫡夫人所生，但如嫡夫人之女一样。

[17]君若不弃敝邑句：全句意为，君若不嫌弃鄙邑，使有司督察、收择齐女之可者，以备嫔嫱，则正是寡人之所望也。董：督察。振择：收取选择。嫔嫱：女官。

[18]韩宣子：即韩起，晋卿。叔向：晋大夫。

[19]寡君之愿也：这也是寡君的愿望。

[20]伉俪：相匹配的配偶。此句意为，寡君未有相匹配的配偶，故不能独任社稷之事。

[21]在缞绖之中：尚在服丧期间。缞绖：音cuī dié，两种丧服。

[22]赐之内主：赐我内宫之主，即夫人。

[23]举：全。贶：音kuàng，赐。

[24]唐叔：唐叔虞，晋先祖。

[25]宠嘉之：有荣耀而嘉尚之。

[26]成昏：许婚成。昏同“婚”。

[27]受礼：受宾享之礼。

[28]季世：姜氏末世。

[29]吾弗知齐其为陈氏矣：我不知道姜氏的齐国是否要被陈氏取代了。

[30]公弃其民，而归于陈氏：齐公弃民不恤，民心都归于陈氏。

[31]四量：四种量具。

[32]四升为豆：四升为一豆。

[33]各自其四，以登于釜：后者是前者的四倍，一直到釜。即四豆为一区，四区为一釜。

[34]釜十则钟：十釜为一钟。

[35]三量：豆、区、釜。

[36]皆登一焉：每量皆加一。即五升为一豆，五豆为一区，五区为一釜。

[37]钟乃大矣：这样陈氏之钟就大于齐旧钟。

[38]以家量贷：陈氏以自家量具贷出。

[39]以公量收之：以齐旧量具收进。

[40]山木如市，弗加于山：山上树木运往市场交易，其价格不高于在山时。如：往。

[41]鱼盐蜃蛤，弗加于海：鱼盐蜃蛤运往市场交易，其价格不高于在海时。

[42]三其力：三分其力。

[43]二入于公：三分之二的力用于齐公。

[44]衣食其一：仅有三分之一的力用于自己。

[45]公聚朽蠧：齐公府库聚积的物品都腐朽出虫了。

[46]而三老冻馁：而乡之三老受冻挨饿，其他人则更不用说了。三老：年老而有爵位者。

[47]屦：音jù，麻做的简陋的鞋子。踊：受刖刑被砍足者所用的假脚。

[48]或：有人，指陈氏。燠休之：意为痛民之所痛，以民之痛疾为己之痛疾。

[49]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陈氏爱民如父母爱子女，民心归向陈氏如流水一般。

[50]焉：何，如何，怎能。辟：同“避”，躲避。

[51]箕伯、直柄、虞遂、伯戏：四人皆舜之后代，陈氏之祖先。

[52]其：指上述四人。相：助。胡公：陈国始封之君。大姬：胡公之妃。

[53]已在齐矣：指陈氏先祖之神已在齐国了，意即陈氏将得到齐国了。

[54]虽：即使。我：指晋国。

[55]戎马不驾：戎马不能驾车。

[56]军行：军职。

[57]公乘：晋公之戎车。无人：晋公驾车及车右侍者皆不得其人，即不称职。

[58]卒列无长：士卒军列之长皆不得其人。

[59]罢敝：破败。罢同“疲”。

[60]滋侈：越来越奢侈。

[61]殣：音jìn，死于道中被人所掩埋者。

[62]女富：嬖宠之家。溢尤：越来越多。溢：同“益”，日益。尤：甚。

[63]降在皂隶：指以上八氏降为贱官。

[64]政在家门：政在大夫手中。家：指大夫。

[65]悛：音quān，悔改。

[66]以乐慆忧：以娱乐闲过忧患。

[67]公室之卑，其何日之有：公室不日即将卑微。

[68]馋：鼎名。铭：刻在鼎上的文字。

[69]昧旦丕显，后世犹怠：天未亮即起，可以大显赫，而后代犹懈怠不勤。

[70]公族：诸侯之宗族。叔向出于公族。

[71]肸：音xī，即羊舌肸，叔向名。

[72]从之：从之而落。

[73]肸之宗十一族，唯羊舌氏在而已：与肸同宗祖的十一氏，只有羊舌氏还在。

[74]肸又无子：肸又无贤子。

[75]公室无度：公室无法度，故叔向虽为公族而无法依赖。

[76]幸而得死：幸而以寿终，即善终，不被杀戮。

[77]岂其获祀：岂能获得祭祀，即无人祭祀。

[78]更：更换。

[79]湫：音jiǎo，低下。隘：狭小。嚣：喧闹。尘：尘土飞扬。

[80]爽：明亮。垲：音kǎi，干燥。

[81]君之先臣：即晏婴之先人。容焉：容身于此。

[82]敢烦里旅：岂敢烦劳里之有司为我更换屋宅。里旅：掌管里宅之长官。

[83]于是：于此，即此时。繁于刑：刑罚繁多。

[84]鬻：音yù，卖。

[85]既已告于君，故与叔向语而称之：既然已告诉了国君，所以晏子出使晋国与叔向谈话时提到了这个问题。

[86]为是：为此，因此。省于刑：减少刑法。

[87]祉：音zhǐ，利民。

[88]庶：庶几，差不多。遄：音chuán，迅速。已：止。这两句诗出自《小雅·巧言》。

[89]反：同“返”，晏子返回。

[90]拜：拜谢新宅。

[91]乃毁之，而为里室：把新宅拆毁，恢复原居，还给原主。里室：里中民居。

[92]皆如其旧：一如原来模样。

[93]宅人：里室之本主。反之：返回其故室。

[94]非宅是卜，唯邻是卜：盖屋占卜卜的不是屋宅，而是良邻。

[95]二三子先卜邻矣：你们已经先卜为邻了。二三子：指里室相邻者。

[96]卒复其旧宅：晏子返回其旧宅。

[97]因：通过。陈桓子：齐国大夫，陈完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