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吕相绝秦书

（选自成公十三年）

背景成公十一年（前580），秦晋两国准备在晋令狐会盟，晋侯先到，秦伯到了王城却不肯过河去晋国，结果晋侯和秦大夫盟于河东，秦伯和晋大夫盟于河西。秦伯回去后，又背弃了盟约。成公十三年（前578），晋决定与秦绝交。

夏四月戊午^[1]，晋侯使吕相绝秦^[2]，曰^[3]：

［一］竹添光鸿：“旧德”三出，此旧好也。

昔逮我献公及穆公相好^[4]，戮力同心^[5]，申之以盟誓，重之以昏姻^[6]。天祸晋国^[7]，文公如齐^[8]，惠公如秦^[9]。无禄^[10]，献公即世^[11]，穆公不忘旧德，［一］俾我惠公用能奉祀于晋^[12]。又不能成大勋^[13]，而为韩之师^[14]。亦悔于厥心^[15]，用集我文公^[16]，是穆之成也^[17]。文公躬擐甲冑^[18]，跋履山川^[19]，逾越险阻，征东之诸侯^[20]，虞、夏、商、周之胤而朝诸秦^[21]，则亦既报旧德矣。［二］郑人怒君之疆场^[22]，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23]。秦大夫不询于我寡君^[24]，擅及郑盟。诸侯疾之^[25]，将致命于秦^[26]。文公恐惧，绥静诸侯^[27]，秦师克还无害^[28]，则是我有大造于西也^[29]。［三］无禄，文公即世，穆而不吊^[30]，蔑死我君^[31]，寡我襄公^[32]，迭我殽地^[33]，奸绝我好^[34]，伐我保城^[35]，殄灭我费滑^[36]，散离我兄弟，挠乱我同盟，倾覆我国家。我襄公未忘君之旧勋^[37]，［四］而惧社稷之陨^[38]，是以有殽之师^[39]。犹愿赦罪于穆公^[40]，穆公弗听，而即楚谋我^[41]。天诱其衷^[42]，成王殒命^[43]，穆公是以不克逞志于我。穆、襄即世^[44]，康、灵即位^[45]。康公，我之自出^[46]，又欲阙翦我公室^[47]，倾覆我社稷，帅我蝥贼，以来荡摇我边疆^[48]，我是以有令狐之役^[49]。康犹不悛^[50]，入我河曲^[51]，伐我涑川^[52]，俘我王官^[53]，翦我羁马^[54]，我是以有河曲之战^[55]。东道之不通^[56]，则是康公绝我好也。［五］

［二］竹添光鸿：此旧恩也。虽上文复出，而义则异。

［三］竹添光鸿：“则”字与前节末“则亦既报旧德矣”之“则”相照，下文“则是康公绝我好也”，凡三“则”字是文之脉络也。

［四］竹添光鸿：周旋一笔，见己不是忘恩负义人。

及君之嗣也^[57]，我君景公引领西望曰^[58]：“庶抚我乎^[59]！”君亦不惠称盟^[60]，利吾有狄难^[61]，入我河县^[62]，焚我箕、郜^[63]，芟夷我农功^[64]，虔刘我边垂^[65]，我是以有辅氏之聚^[66]。［六］君亦悔祸之延^[67]，而欲徼福于先君献、穆^[68]，使伯车来^[69]，命我景公曰：“吾与女同好弃恶^[70]，复修旧德，［七］以追念前勋。”言誓未就，景公即世，我寡君是以有令狐之会。君又不祥，背弃盟誓。白狄及君同州^[71]，君之仇仇，而我昏姻也^[72]。君来赐命曰：“吾与女伐狄。”寡君不敢顾昏姻，畏君之威，而受命于吏^[73]。君有二心于狄^[74]，曰：“晋将伐女。”狄应且憎，是用告我^[75]。楚人恶君之二三其德也^[76]，亦来告我曰：“秦背令狐之盟，而来求盟于我：‘昭告昊天上帝、秦三公、楚三王曰^[77]：“余虽与晋出入^[78]，余唯利是视。”’不穀恶其无成德^[79]，是用宣之^[80]，以惩不一^[81]。”诸侯备闻此言，斯是用痛心疾首^[82]，暱就寡人^[83]。寡人帅以听命，唯好是求。［八］君若惠顾诸侯^[84]，矜哀寡人^[85]，而赐之盟，则寡人之愿也，其承宁诸侯以退^[86]，岂敢徼乱^[87]。君若不施大惠，寡人不佞^[88]，其不能以诸侯退矣。敢尽布之执事^[89]，俾执事实图利之^[90]。［九］

［五］竹添光鸿：穆公奸绝我好，康公遂绝之，故“绝好”重出。自再绝好之后，回望献、穆之世，故上文曰“昔逮献及穆相好”也。下文曰“同好”，曰“唯好是求”，此字脉。

［六］竹添光鸿：上有殽之师，令狐之役，河曲之战，故变文曰聚。

［七］竹添光鸿：旧德，旧好也，“穆公不忘旧德”同。

秦桓公既与晋厉公为令狐之盟，而又召狄与楚，欲道以伐晋^[91]，诸侯是以睦于晋。

［八］竹添光鸿：起手以“相好”发之，一篇之归宿在此。

［九］竹添光鸿：若专论文词，一篇纯乎较量德怨。而叙秦德处甚轻略，怨则铺排尽致，叙晋德处郑重赞叹，怨则虚笔回护，备极顿宕开合之妙。陈琳讨曹操檄，全摹仿之，然不逮也。

晋栾书将中军，荀庚佐之。士燮将上军，郤锜佐之。韩厥将下军，荀罃佐之。赵旃将新军，郤至佐之。郤毅御戎^[92]，栾鍼为右^[93]。孟献子曰^[94]：“晋帅乘和^[95]，师必有大功。”

五月丁亥^[96]，晋师以诸侯之师及秦师战于麻隧^[97]。秦师败绩，获秦成差及不更女父^[98]。曹宣公卒于师。师遂济泾^[99]，及侯丽而还^[100]。迓晋侯于新楚^[101]。

后语次年（前577），秦桓公卒，子景公立。鲁襄公九年（前564），“秦景公使士雃乞师于楚，将以伐晋，楚子许之。子囊（楚大夫）曰：‘不可。当今吾不能与晋争。晋君类能而使之（按人的能力而使用），举（举拔）不失选（精选），官不易方（政令）。其卿让于善，其大夫不失守（职守），其士竞（努力）于教，其庶人力于农穑。商工皂隶，不知迁业（改变职业）。韩厥老（告老）矣，知罃（中军将）禀（敬）焉以为政。范匄少（年少）于中行偃而上之（位在中行偃之上），使佐中军。韩起少于栾黡，而栾黡、士鲂上之（位在栾黡、士鲂之上），使佐上军。魏绛多功，以赵武为贤而为之佐。君明臣忠，上让下竞。当是时也，晋不可敌，事之而后可。君其图之！’王曰：‘吾既许之矣。虽不及晋（楚比不上晋），必将出师。’秋，楚子师于武城（楚地名）以为秦援。秦人侵晋，晋饥，弗能报也”（《左传·襄公九年》）。襄公十年（前563），“晋荀罃伐秦，报其侵也”（《左传·襄公十年》）。

【注释】

[1]戊午：初五。

[2]晋侯：晋厉公。吕相：晋国大夫，魏锜之子。

[3]以下是绝秦书的内容。

[4]昔逮：昔日。逮也是昔之意。献公：晋献公。穆公：秦穆公。

[5]戮力：并力。

[6]昏姻：秦穆公夫人是晋献公女儿。昏同“婚”。

[7]天祸晋国：指僖公四年、五年的骊姬之乱。

[8]文公如齐：指献公之子文公重耳流亡狄、齐。如：往。

[9]惠公如秦：指献公之子惠公夷吾流亡梁、秦。

[10]无禄：无福，不幸。下同。

[11]即世：去世。下同。

[12]俾：使。用：因而。奉祀于晋：指僖公十年惠公在秦护送下回国即位。

[13]成大勋：完成大功勋。

[14]而为韩之师：指僖公十五年，秦晋韩原之战，秦获晋惠公。

[15]亦悔于厥心：秦穆公亦为韩原之战感到后悔。

[16]用：因而。集：成就，成全。指僖公二十四年秦护送晋文公回国即位。

[17]是穆之成也：这是穆公所成之大勋。

[18]躬擐甲冑：身披甲冑。擐：音huàn，披。

[19]跋履山川：跋山涉水。

[20]征：征伐。

[21]胤：音yìng，后裔。朝：朝拜。

[22]怒：侵犯。君：指秦君。疆场：疆界。

[23]我文公帅诸侯及秦围郑：事在僖公三十年（见《郑烛之武退秦师》）。

[24]询：商量。

[25]疾：怨恨。

[26]致命于秦：致死命讨伐秦。

[27]绥静：安抚平定。

[28]克还无害：能无事回国。克：能。还：回国。

[29]大造：大功劳。西：指秦国（秦在晋西）。

[30]穆而不吊：秦穆公不恤晋丧。

[31]蔑死我君：蔑视我过世的国君，以为死而无知。

[32]寡我襄公：以为我襄公孤弱。

[33]迭：同“轶”，指突然进犯。

[34]奸绝：遏绝，断绝。我好：同我好的国家，指郑。

[35]保城：小城。保同“堡”。

[36]殄灭：灭绝。费滑：即猾国（费是滑的都城）。

[37]君之旧勋：指秦穆公纳晋文公之勋。

[38]社稷：国家。社为土神，稷为谷神。陨：倾覆。

[39]是以有殽之师：指僖公三十三年的殽之战（见《秦晋殽之战》）。

[40]赦罪于穆公：与穆公和解。

[41]即楚谋我：指文公十四年秦使斗克归楚求成。

[42]天诱其衷：天心在我，天意保祐我。

[43]成王：楚成王。殒命：丧命（成王被弑）。

[44]穆、襄即世：文公六年，秦穆公、晋襄公相继去世。

[45]康、灵：秦康公、晋灵公。

[46]康公，我之自出：此句的意思是，秦康公是我晋人所生，因为秦康公母亲是晋献公女儿。

[47]阙翦：损害。

[48]帅我蝥贼，以来荡摇我边疆：指秦纳公子雍。

[49]是以有令狐之役：见《秦晋令狐之战》。

[50]悛：音quān，悔改。

[51]河曲：晋地名，在今山西永济南。

[52]涑川：晋涑水城，在今山西永济东北。

[53]王官：晋地名，在今山西闻喜西。

[54]羁马：晋邑，在今山西永济南。

[55]是以有河曲之战：见《秦晋河曲之战》。

[56]东道之不通：指秦不得与东面的诸侯相通。

[57]君：秦桓公。

[58]引领：伸长脖子。

[59]庶：庶几，希望。抚：抚恤。

[60]惠：表敬副词。称盟：应和晋的愿望而共盟。

[61]利：利用。

[62]河县：疑是河曲。

[63]箕：地名，在今山西蒲县东北。郜：地名，今址阙疑。

[64]芟夷：割。芟：音shān。农功：农作物。

[65]虔刘：骚扰屠杀。边垂：边陲。垂同“陲”。

[66]辅氏之聚：即辅氏之战（见《晋魏颗败秦师》）。聚：聚众拒秦。

[67]延：蔓延。

[68]徼：同“邀”，求。献、穆：晋献公、秦穆公。

[69]伯车：秦桓公之子。

[70]女：同“汝”。

[71]及：与。同州：白狄与秦同在雍州。

[72]而我昏姻也：晋与白狄有婚姻关系。昏同“婚”。

[73]受命于吏：授命官吏，准备伐狄。受同“授”。

[74]有：同“又”。

[75]狄应且憎，是用告我：狄人受君之言，且憎君之无信，是以来告我。

[76]恶：厌恶，不满。二三其德：其德不一，反复无常。

[77]秦三公：秦穆公、康公、共公。楚三王：楚成王、穆王、庄王。

[78]出入：往来。

[79]不縠：楚王对自己的谦称。其：指秦。

[80]是用宣之：是以宣告之。

[81]不一：即上文的二三其德，指秦桓公。

[82]斯：语助词，无义。是用：是以。

[83]暱就：亲近。

[84]惠：表敬副词。顾：顾念。

[85]矜哀：怜悯。

[86]承宁诸侯以退：安抚安定诸侯的情绪，让他们退师。

[87]徼：求。

[88]不佞：不才。

[89]布：宣布，陈述。执事：身边的办事者，对对方的敬辞，以示不敢直呼对方。

[90]俾：使，让。图利之：思考如何有利于秦。绝秦书至此结束。

[91]欲道以伐晋：想引诱狄、楚与晋一起攻打晋国。道：同“导”，引导，引诱。

[92]郤毅：郤至弟。御戎：驾御戎车。

[93]栾鍼：栾书之子。右：车右侍卫。

[94]孟献子：鲁国大夫。

[95]帅：军帅。乘：车乘，车士。

[96]丁亥：初四。

[97]麻隧：秦地名，在今陕西泾阳北。

[98]成差：秦大夫。不更女父：不更是官名，女父是其名。

[99]济：渡。泾：泾河。

[100]侯丽：秦地名，在泾水南岸。

[101]迓：音yà。迎接。新楚：秦地名，在今陕西大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