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公子重耳之亡

（选自僖公二十三年、二十四年）

背景公子重耳即后来的晋文公。僖公四年（前656），骊姬为立己子而害死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和吾夷出奔（见《晋太子申生之死》）。僖公九年（前651）晋献公卒，夷吾入国即位（见《晋公子夷吾入国》）。僖公二十三年（前637）晋惠公夷吾卒，其子怀公从秦逃归就位。僖公二十四年（前636），历经千辛万苦的重耳，在秦的帮助下，终于回国取代怀公。

晋公子重耳之及于难也^[1]，晋人伐诸蒲城^[2]。蒲城人欲战。重耳不可，曰：“保君父之命而享其生禄^[3]，于是乎得人^[4]。有人而校^[5]，罪莫大焉。吾其奔也。”遂奔狄^[6]。从者狐偃、赵衰、颠颉、魏武子、司空季子^[7]。［一］

狄人伐廧咎如^[8]，获其二女：叔隗、季隗^[9]，纳诸公子。公子取季隗，生伯鯈^[10]、叔刘；以叔隗妻赵衰^[11]，生盾。将适齐，［二］谓季隗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对曰：“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12]，则就木焉。请待子。”处狄十二年而行。

过卫。卫文公不礼焉。出于五鹿^[13]，乞食于野人^[14]，野人与之块^[15]，公子怒，欲鞭之。子犯曰：“天赐也。”稽首^[16]，受而载之。

［一］竹添光鸿：此传本为写公子非凡，宜有晋国，与致伯之由，而处处提阐从者，以映发之，乃画家之作花著叶也。列五人于前，而以下出现止及狐、赵，又画之有正面侧面，笔不到意到者也。

［二］竹添光鸿：先提此句，后叙过卫及齐有根。

［三］竹添光鸿：二字极壮快，却极凄婉。

及齐，齐桓公妻之^[17]，有马二十乘^[18]，公子安之。从者以为不可。将行，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以告姜氏。姜氏杀之，而谓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公子曰：“无之。”姜曰：“行也！［三］怀与安^[19]，实败名。”公子不可。姜与子犯谋，醉而遣之。醒，以戈逐子犯。

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20]。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21]。僖负羁之妻曰^[22]：“吾观晋公子之从者，皆足以相国^[23]。若以相夫子，必反其国^[24]。反其国，必得志于诸侯。得志于诸侯，而诛无礼，曹其首也。子盍蚤自贰焉^[25]。”乃馈盘飧^[26]，寘璧焉^[27]。公子受飧反璧。［四］

及宋，宋襄公赠之以马二十乘。

及郑，郑文公亦不礼焉。叔詹谏曰^[28]：“臣闻天之所启^[29]，人弗及也。晋公子有三焉，天其或者将建诸^[30]，君其礼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31]。晋公子，姬出也^[32]，而至于今，一也。离外之患^[33]，而天不靖晋国^[34]，殆将启之，二也。有三士足以上人而从之^[35]，三也。晋、郑同侪^[36]，其过子弟，固将礼焉，况天之所启乎？”弗听。

［四］竹添光鸿：受飧，以领其意，反璧，以示不贪。

［五］竹添光鸿：楚子此问，原非市恩贾德，正欲借此以观公子之对何如耳。

及楚，楚子飨之^[37]，曰：“公子若反晋国，则何以报不穀^[38]？”［五］对曰：“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39]，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其何以报君？”曰：“虽然，何以报我？”对曰：“若以君之灵^[40]，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六］其辟君三舍^[41]。若不获命，其左执鞭弭^[42]，右属櫜鞬^[43]，以与君周旋。”子玉请杀之^[44]。楚子曰：“晋公子广而俭^[45]，文而有礼。其从者肃而宽^[46]，忠而能力^[47]。晋侯无亲^[48]，外内恶之。吾闻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49]，其将由晋公子乎^[50]。天将兴之，谁能废之。违天必有大咎。”乃送诸秦。

秦伯纳女五人^[51]，怀嬴与焉^[52]。奉匜沃盥^[53]，既而挥之。怒曰：“秦、晋匹也^[54]，何以卑我！”［七］公子惧，降服而囚。

他日，公享之^[55]。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请使衰从。”公子赋《河水》，［八］公赋《六月》。［九］赵衰曰：“重耳拜赐。”公子降^[56]，拜，稽首，公降一级而辞焉^[57]。衰曰：“君称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58]，重耳敢不拜？”

［六］竹添光鸿：陡然提出治兵，更加中原，咄咄逼人，是时天下大势，公子早已看破，不是无故说空头大话。

［七］竹添光鸿：怀嬴骄亢，有女公子气，的是秦种。

［八］杜预：《河水》，逸诗也。义取河水朝宗于海，海喻秦也。

［九］杜预：《六月》，《诗小雅》也。道尹吉甫佐宣王征伐，喻公子还晋，必能匡王国也。

二十四年春，王正月，秦伯纳之^[59]，不书^[60]，不告入也^[61]。

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从君巡于天下^[62]，臣之罪甚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63]。”投其璧于河。

济河，围令狐^[64]，［十］入桑泉^[65]，取臼衰^[66]。二月甲午^[67]，晋师军于庐柳^[68]。秦伯使公子絷如晋师^[69]，师退，军于郇^[70]。辛丑，狐偃及秦、晋之大夫盟于郇。壬寅，公子入于晋师。丙午，入于曲沃^[71]。丁未，朝于武宫^[72]。戊申，使杀怀公于高梁^[73]。不书，亦不告也。

［十］竹添光鸿：始伐故曰“围”，次曰“入”，次曰“取”，用字不苟。

吕、郤畏偪^[74]，将焚公宫而弑晋侯^[75]。寺人披请见^[76]。公使让之^[77]，且辞焉，曰：“蒲城之役，君命一宿^[78]，女即至^[79]。其后余从狄君以田渭滨^[80]，女为惠公来求杀余，命女三宿，女中宿至^[81]。虽有君命，何其速也。夫祛犹在^[82]，女其行乎。”对曰：“臣谓君之入也，其知之矣。［十一］若犹未也，又将及难。君命无二，古之制也。除君之恶，唯力是视。蒲人、狄人，余何有焉^[83]。今君即位，其无蒲、狄乎^[84]？齐桓公置射钩而使管仲相^[85]，君若易之，何辱命焉^[86]，［十二］行者甚众，岂唯刑臣^[87]。”公见之，以难告^[88]。三月，晋侯潜会秦伯于王城^[89]。己丑，晦^[90]，公宫火，瑕甥、郤芮不获公^[91]，乃如河上，秦伯诱而杀之。

晋侯逆夫人嬴氏以归^[92]。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实纪纲之仆^[93]。［十三］

［十一］竹添光鸿：言知己所以欲速杀文公之事理矣。

［十二］竹添光鸿：上援古事，下曰“易之”，言反易古事也，左氏此语极多。

［十三］竹添光鸿：言其所遣在秦诚为纪纲之仆，谓其撰精也。

［十四］竹添光鸿：求纳重耳，不一其人。惠、怀无亲，于此验之。

［十五］竹添光鸿：不说尽用求纳事，亦奇。

初，晋侯之竖头须^[94]，守藏者也^[95]。其出也^[96]，窃藏以逃，尽用以求纳之。［十四］及入，求见，公辞焉以沐^[97]。谓仆人曰：“沐则心覆^[98]，心覆则图反^[99]，宜吾不得见也^[100]。居者为社稷之守，行者为羁之仆，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十五］国君而仇匹夫，惧者甚众矣。”仆人以告，公遽见之^[101]。

狄人归季隗于晋，［十六］而请其二子^[102]。文公妻赵衰，生原同、屏括、楼婴。赵姬请逆盾与其母^[103]，子余辞^[104]。姬曰：“得宠而忘旧，何以使人？必逆之！”固请，许之。来，以盾为才，固请于公，以为嫡子，而使其三子下之；以叔隗为内子，［十七］而己下之。

晋侯赏从亡者，介之推不言禄^[105]，［十八］禄亦弗及。推曰：“献公之子九人，唯君在矣。惠、怀无亲，外内弃之。天未绝晋，必将有主。主晋祀者^[106]，非君而谁？天实置之，而二三子以为己力，不亦诬乎^[107]？窃人之财，犹谓之盗，况贪天之功以为己力乎？下义其罪^[108]，上赏其奸，上下相蒙，难与处矣！”其母曰：“盍亦求之^[109]，以死谁怼^[110]？”对曰：“尤而效之^[111]，罪又甚焉，且出怨言，不食其食。”其母曰：“亦使知之，若何？”对曰：“言，身之文也^[112]。身将隐，焉用文之？是求显也^[113]。”其母曰：“能如是乎？与女偕隐。”遂隐而死。晋侯求之不获，以緜上为之田^[114]，曰：“以志吾过^[115]，且旌善人^[116]。”

［十六］竹添光鸿：与“待我二十五年”应。

［十七］杜预：皆非今年事，盖因狄人归季隗，遂终言叔隗。

［十八］竹添光鸿：唯介推不言禄，可见众人纷然争嚷，古今每如此。

后语本篇由僖公二十三年和二十四年两部分组成，竹添光鸿说僖公二十三年部分是“为明年秦纳公子张本，却从头至尾，历叙一遍，将十九年行踪，皴画点染，都无剩笔”（《左氏会笺》）。魏礼曰：“《左传》惟此篇用数十‘公子’字，中写公子英发处，骄而易怒处，好色处，随地安乐处，易恐惧处，一一是公子行径，写得生动绰落。《史记》信陵君传用数十公子，文之生动亦如此。此二篇若用别样称呼，文章便减却神采也。”（《左氏会笺》引）

【注释】

[1]难：指僖公五年申生被害之事（见《晋太子申生之死》）。

[2]蒲城：重耳居守之邑，在今山西渭南市。

[3]保：仗恃。生禄：养生之禄。此句意为有了父亲的任命我才享有蒲城之邑。

[4]于是乎得人：有了蒲城之邑我才得到人。

[5]校：音jiào，抵抗，对抗。

[6]狄：古族名，有赤狄、白狄、长狄三部，分布于北方。

[7]狐偃：重耳舅，字子犯。赵衰：晋献公戎御赵夙之子。衰：音cuī。魏武子：即魏犨。司空季子：即胥臣，司空是官名，季子是其字。

[8]廧咎如：赤狄的支系。廧：音sè，咎：音gāo。

[9]隗：音wěi，廧咎如的族姓。叔、季是排行。

[10]鯈：音yóu。

[11]以叔隗妻赵：将叔隗给赵衰作妻。

[12]如是：如此，即二十五年。

[13]五鹿：卫地名，在今河南濮阳县南。

[14]野人：居住在原野的人，与“国人”相对。

[15]与：音yù，给予。块：土块。

[16]稽首：叩首至地。稽：音qǐ。

[17]齐桓公妻之：齐桓公将自己女儿嫁给重耳。

[18]乘：音shèng，四匹，二十乘即八十匹。

[19]怀与安：留恋妻室，贪图安逸。

[20]骈胁：腋下肋骨连成一片。

[21]薄：帷薄，即帘子。薄而观之：透过帘子窥探。

[22]僖负羁：曹国大夫。羁：音jī。

[23]相国：辅佐诸侯。

[24]夫：音fú，指示代词，那。夫子：那个人，即重耳。反：同“返”，下同。

[25]盍：“何不”之合音词。蚤：同“早”。贰：不同。此句意为，你何不早点表示出与共公不同的态度。

[26]飧：音sūn，食物。

[27]寘璧焉：把玉璧放在盘内。寘：“置”之异体字。

[28]叔詹：郑大夫。

[29]启：开，引申为赞助。

[30]诸：“之乎”之合音词。建诸：立之（为国君）乎。

[31]蕃：繁殖，昌盛。

[32]姬出也：此句意为，重耳母亲亦是姬姓。

[33]离外之患：遭遇流亡国外的祸患。离同“罹”。

[34]天不靖晋国：天不让晋国安定。靖：安定，平定。

[35]足以上人：才能足以在人之上。

[36]同侪：同族（皆姬姓），同辈。侪：音chái。

[37]楚子：楚成王。飨：设酒宴款待。

[38]不穀：不善，君王对自己的谦称。

[39]羽：鸟羽。毛：皮毛。齿：象牙。革：犀革。

[40]若以君之灵：若靠你的保佑。

[41]辟：同“避”。三舍：九十里。一舍为三十里。

[42]鞭：马鞭。弭：弓。

[43]属：音zhǔ，佩戴。櫜：音gāo，箭袋。鞬：音jiàn，弓袋。

[44]子玉：楚国令尹。

[45]广：志广。俭：自我检束。

[46]肃：恭敬。宽：宽厚。

[47]能力：能尽力。

[48]晋侯：晋惠公夷吾，重耳异母弟。亲：亲近之人。

[49]吾闻句：意为姬姓诸侯国中，唐叔的后代（即晋国）是最后衰亡的。

[50]其将句：意为可能是晋公子重耳的缘故吧。

[51]秦伯：秦穆公。纳女五人：将五个女子给了重耳。

[52]怀嬴：秦穆公女，晋怀公圉妻。与焉：在其中。圉原为质于秦，僖公二十二年逃归晋国即位。

[53]匜：音yí，盛水器具。沃：浇水。盥：洗沐。

[54]匹：匹敌，即地位相等。

[55]公：秦穆公。享：同“飨”，设酒宴款待。

[56]降：走下台阶至堂下。

[57]降一级：走下一级台阶。辞焉：辞公子稽首。

[58]称：用，举。此句意为，你用辅佐天子者之诗来命重耳。

[59]秦伯纳之：秦穆公将重耳纳入晋国。

[60]不书：《春秋》未记载。

[61]不告入也：晋国未将重耳入国的事告诉鲁国史官。

[62]羁：马络头。：音xiè，马缰绳。此句意为，我作为你的侍从，跟着你流亡天下。

[63]此句意为，我若不与舅氏同心同德必受惩罚，有此河水作证。如：此。

[64]令狐：晋地名，在今山西临猗西。

[65]桑泉：晋地名，在今山西临猗东北。

[66]臼衰：晋地名，在今山西运城西。

[67]甲午：二月并无甲午。以下六个干支日亦有问题。

[68]晋师军于庐柳：晋军进驻庐柳以阻重耳入晋。军：驻扎。庐柳：晋地名，在今山西临猗北。

[69]如：往。

[70]郇：音xún，晋地名，在今山西临猗西南。

[71]曲沃：晋邑名，在今山西闻喜东北。

[72]朝：朝拜。武宫：重耳祖父曲沃武公之庙。

[73]高梁：晋邑名，在今山西临汾东北。

[74]吕、郤：吕甥、郤芮，二人皆惠公旧臣。偪：偪害。

[75]公宫：晋文公寝宫。晋侯：文公。

[76]寺人披：名叫披的阉人，献公曾派他去杀重耳。

[77]让：责备。

[78]一宿：一夜之后。

[79]女：同“汝”。即至：当天就到。

[80]田：同“畋”，打猎。渭滨：渭水之滨。

[81]中宿：两日之后。

[82]袪：音qū，衣袖。蒲城之役，重耳逾垣而走，寺人披斩其袪。

[83]此句意为：我只执行君命而无视蒲人、狄人。

[84]今君句：意为现在你即君位，难道就没有不服者吗？

[85]齐桓公句：管仲奉公子纠命，为阻止公子小白入国，箭射小白，中带钩。小白即位后（即齐桓公），不计前仇，仍用管仲为相。

[86]君若易之，何辱命焉：你若改变齐桓公做法，何辱你下命令。

[87]行者甚众，岂唯刑臣：走的人一定很多，岂止我一个。刑臣：刑余之臣，寺人披自指。

[88]以难告：寺人披将吕甥、郤芮欲焚公宫的阴谋告诉文公。

[89]潜会：密会。王城：大荔戎都城，在今陕西大荔东，已淤没。

[90]晦：每月的最后一天。

[91]瑕甥：即吕甥。

[92]逆：迎接。嬴氏：即怀嬴，嫁给文公后更名为文嬴。

[93]纪纲：关键、重要的意思。

[94]竖：小吏，头须是其名。

[95]守藏：看守财物。

[96]其：重耳。出：出奔。

[97]公辞焉以沐：文公以正在洗沐头发为由而拒绝求见。

[98]覆：反，颠倒。

[99]图反：图谋颠倒，反于正常。

[100]宜吾不得见也：我得不到国君接见是正常的。

[101]遽：音jù，立即。

[102]请其二子：请求将文公二子伯鯈、叔刘留在狄。

[103]赵姬：即文公女，赵衰妻。盾：赵盾。其母：赵盾母亲叔隗。

[104]子余：赵衰字。

[105]介之推：从亡者之一，姓介，名推，之是语助词。

[106]主晋祀者：主持晋国祭祀的人，即国君。

[107]诬：错。

[108]下义其罪：在下的从亡者将自己的罪行视为正确。

[109]盍：何不。

[110]以死谁怼：你不求赏，这样一直到死，埋怨谁呢？怼：音duì，怨恨。

[111]尤而效之：明知是错，却又仿而效之。

[112]言，身之文也：言语，是身体的文饰。

[113]显：隐的反面。隐是不让人知，显就是要让人知。

[114]緜上：晋地名，在今山西介休东南。田：封田。

[115]志：记。

[116]旌：表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