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夫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子罕第九·十七章》

这是《论语》中一句充满哲学意蕴的话，甚至可以说是《论语》中最充满诗情画意的话。

已经很难考证孔子说这句话时的年龄，大概应该是在晚年吧。面对着奔腾不息的河水，孔子如雪长髯，在风中飘零，目光深邃而又幽怨，难以名状地感叹道：“时光就像这样啊，不分昼夜地向前奔流。”不难想象，当孔子沿着河岸漫步的时候，斜斜的阳光照下来，河水静静地无声地流淌着，一刻都不停歇。漫步者的心境与自然融为一体，大圣的使命与脚下的路产生着强烈的共鸣。如此深沉的感叹，振聋发聩。

是的，任何人都无法阻挡时间的流逝，就像任何人都无法让水倒流一样。“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水流。”对于怀抱修己安人安百姓夙愿的孔子来说，除了心中一过般地产生“俱往矣”的凄怆之情外，他想到最多的还是要向流水一样不断地向前，再向前。因为梦在远方，希望在远方，一切都在远方……

孔子一生，除了他的谦词以外，在教化方面，很少能找到消极悲观的话。所以我们不能把孔子对于时间“逝者如斯夫”的感叹，作为对其消极心理的注解。在儒家看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宇宙永远在转，永远在动，没有一分一秒地停歇，河中的流水也是这样，总在奔腾向前。人生也应该这样，要不断地求得进步，不断地向前。“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归”，过去的时光无论怎样地追悔，都不会再逆转。君子要“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以“不知老之将至”的心境，来完成“修己安人”和“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李泽厚先生指出，孔子在这里对时间的咏叹，是指是人的内在时间。时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以钟表为标志和标准的外在时间，由人制造的工具来表征，人类生活需要这种工具化的时间。而另一种“真正”的时间，只存在于个体的情感体验中，并不能完全以客观的长度来表征，这种时间没有规定性的连续绵延，其长度是个体心理感受的长度。我们虽然生活在时间里，但又不在时间里，不同的心理体验造成了时间在我们心中不同的概念和心理体验。“不舍昼夜”，正是君子像河水一样不断追求向前、向善、向美、向真的情感体验和精神风貌的写照。

人从生到死，既是一段时间，更是一段距离。人生要有意义要活得清楚明白，必须跳出“当下”这个点，反观曾经过去的“那时”和展望即将到达的“未来”。在对生命的体悟上，我一直觉得古人比现在的人悠闲得多，也深刻得多。比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于一粟”，“朝如青丝暮成雪……与尔同销万古愁”，都是把人自己放在移动的时间和空间中来考量，因此紧迫而深邃。慢下来，甚至停下来，静静地想一想，也许，对怎样活着更重要些，更有价值些。

当静穆的树默默地生长，吐芽，开花，落叶，告别一个又一个早晨，迎来另一个又一个的早晨，告别一个春天，又迎来另一个春天，年轮暗暗地记载它生命的历史。而人，在社会生活的实践中，不断地努力、奋斗、创造，送走一个又一个白昼，迎来一个又一个春天，青丝易皓首，韶华变残年，岁月的风霜把履历深深地写在脸上，刻在心上，生命的河流因此才发出别样的歌唱。

有人曾经做过这样的计算，若将有着46亿年的地球史压缩为24个小时，那么统治了地球1.6亿年的恐龙的生命史只有50分钟，而从古人类到现在160万年的人类生命史也只不过3.02秒，人类5000年的文明史仅有0.1秒。在浩渺无际的宇宙面前，人类只不过是一个无知的小儿。所有的过程生命都是一去不复返，但人生即使再短促，也还是要努力地成为人。想着在河岸边缓缓行走的孔子，以及他那沾满泥土的鞋跟和坚强的背影，我竟然泪眼模糊……

走吧，向前。走吧，向前。不断地走，不断地向前。除此，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