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修生秦〔〕

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曰女修〔2〕。女修织，玄鸟〔3〕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4〕。大业取少典之子，曰女华。女华生大费〔5〕，与禹平水土。已成，帝锡玄圭。禹受曰：“非予能成，亦大费为辅。”帝舜曰：“咨！尔费，赞〔6〕禹功，其赐尔皁〔7〕游。尔后嗣将大出〔8〕。”乃妻之姚姓之玉女〔9〕。大费拜受，佐舜调驯鸟兽，鸟兽多驯服，是为柏翳。舜赐姓赢氏。

大费生子二人：一曰大廉，实鸟俗氏〔10〕；二曰若木，实费氏〔11〕。其玄孙曰费昌，子孙或在中国〔12〕，或在夷狄。费昌当夏桀之时，去夏归商，为汤御，以败桀于鸣条〔13〕。大廉玄孙曰孟戏〔14〕、中衍，鸟身人言〔15〕。帝太戊闻而卜之使御，吉，遂致使御而妻之。自太戊以下，中衍之后，遂世有功〔16〕，以佐殷国，故赢姓多显，遂为诸侯。

其玄孙曰中潏〔17〕，在西戎，保西垂。生蜚廉。蜚廉生恶来。恶来有力〔18〕，蜚廉〔19〕善走，父子俱以材力事殷纣。周武王之伐纣，并杀恶来。是时蜚廉为纣石北方〔20〕，还，无所报〔21〕，为坛霍太山〔22〕而报，得石棺，铭曰“帝令处父不与殷乱，赐尔石棺以华氏〔23〕”。死，遂葬于霍太山。蜚廉复有子曰季胜。季胜生孟增。孟增幸于周成王，是为宅皋狼〔24〕。皋狼生衡父，衡父生造父。造父以善御幸于周缪王〔25〕，得骥、温骊、骅骝、騄耳〔26〕之驷，西巡狩，乐而忘归〔27〕。徐偃王〔28〕作乱，造父为缪王御，长驱归周，一日千里以救乱。缪王以赵城封造父，造父族由此为赵氏。自蜚廉生季胜已下五世至造父，别居赵。赵衰其后也。恶来革者，蜚廉子也，蚤死。有子曰女防。女防生旁皋，旁皋生太几，太几生大骆，大骆生非子。以造父之宠，皆蒙赵城〔29〕，姓赵氏。

非子宅皋狼居犬丘〔30〕，好马及畜，善养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31〕，孝王召使主马于汧渭〔32〕之间，马大蕃息。孝王欲以为大骆嫡嗣。申侯之女为大骆妻，生子成为嫡。申侯乃言孝王曰：“昔我先郦山之女，为戎胥轩〔33〕妻，生中潏，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今我复与大骆妻，生适子成。申骆重婚，西戎皆服，所以为王〔34〕。王其图之。”于是孝王曰：“昔伯翳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赐姓嬴。今其后世亦为朕息马，朕其分土为附庸。”邑〔35〕之秦，使复续赢氏祀，号曰秦赢。亦不废申侯之女子为骆嫡者，以和西戎。秦嬴生秦侯。（《史记·秦本纪》）

【注释】

〔1〕这是秦的族源神话。族源神话是谱属叙事最广泛的叙事样式，它通过对本族群的起源的追溯，为当下的存在状态做合法性说明。通常，族源神话追溯的人物都煊赫一时，而《史记》诸篇传记，通常都可以上溯到黄帝，史公通过整齐百家杂语，为华夏土地上的各族树立了精神上的始祖，这是司马迁为华夏文化所作出的伟大贡献。《秦本纪》所载的秦神话，以女修作为开篇，这显然是经书的笔法，也就是仿照《生民》“厥初生民，实为姜嫄”而来，而女修神话的一个特异之处在于，它再次出现了玄鸟的意象，这和《商颂·玄鸟》的“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否有文化上的因袭关系？总之，《秦本纪》在开始就包含《诗经》的神话叙事要素：先妣叙事和灵物叙事。女修之子大业娶少典之子为妻，而《国语》说黄帝和炎帝的父亲也是少典，尽管这里的少典很可能并非专名，不过从中却可以看出神话编撰者鲜明的创作意图，就是将族源和黄帝一系扯上关系。而实际上，颛顼就是黄帝的后裔，这里只是再从侧面强调了这个关系而已。大业之子大费极可能就是伯益，他是大禹治水的同事，变名大概是为了达到陌生化的效果。尤其有一点特殊之处是，此处大费竟是舜的女婿。这正如舜为尧婿一样，通过联姻表达了政治地位的正统性和传承性。通过这样的追溯，则远居西戎的秦族自是炎黄的嫡派子孙，而为以后秦逐步兴盛、并且取周而代之灭六国而统一奠定了坚实的文化基础。

〔2〕女修：女修系颛顼之后，秦、赵因母族而祖颛顼。不过，依照《左传》，嬴姓出于少昊，宜祖少昊氏。

〔3〕玄鸟：参《诗经·商颂·玄鸟》。

〔4〕大业：张守节《正义》以为大业即皐陶。

〔5〕大费（fèi废）：即后文的柏翳。《索隐》曰：“此即秦赵之祖，嬴姓之先。一名伯翳，《尚书》谓之伯益，《系本》《汉书》谓之伯益，是也。寻检《史记》上下诸文，伯翳与伯益是一人不疑。而《陈杞系家》即叙伯翳与伯益为二，未知太史公疑而未泱邪？抑亦谬误尔？”《系本》即《世本》，《陈杞系家》即《陈杞世家》。

〔6〕赞：辅佐。

〔7〕阜（zào造）游：游，旒也，旗饰。赐予其使用黑色的旗饰，以便于大禹的“玄圭”相应，表彰他治水的功勋。

〔8〕大出：繁衍出大量人口。

〔9〕姚姓之玉女：舜，姚姓。故此赵翼《陔余丛考》以为伯益乃舜婿。玉女，美称。

〔10〕鸟俗氏：得名于其子孙的形象，鸟身人言。

〔11〕费氏：以父亲的字号为氏。

〔12〕或在中国：殷纣时有谗臣费仲，即其后。

〔13〕鸣条：古地名，在今山西省安邑县。

〔14〕孟戏、中衍：都是人名。孟，老大。中，通“仲”，老二。

〔15〕鸟身人言：《正义》：“身体是鸟而能人言。又云，口及手足似鸟也。”

〔16〕遂世有功：因功劳而得世袭。

〔17〕中潏（jué绝）：中，通“仲”，排行第二。

〔18〕恶来有力：据说他双手能够扯裂老虎和犀牛。《集解》引《晏子春秋》曰：“手裂虎兕。”

〔19〕蜚廉：蜚，同“飞”。飞廉本风神之名，因其善走，故有此号。

〔20〕石北方：有脱文。《集解》引徐广：“皇甫谧云作石椁于北方。”

〔21〕无所报：因纣王已经被周武王所杀，所以不能复命，故此在霍太山筑坛而报。

〔22〕霍太山：古代著名山岳之一，在今山西霍县。处父：蜚廉的别号。

〔23〕华氏：光大你这一支族。华，发扬光大。

〔24〕宅皋狼：居于皋狼之地，故以地名为氏。皋狼，战国时属赵国，具体地望不详。或说在今山西方山县。

〔25〕周缪王：即周穆王。名姬满，昭王之子。

〔26〕骥、温骊、骅骝、騄耳：造父所驾骏马名。骥，好马。温骊（táolí逃离），或说当作“盗骊”，温字大概系形讹；浅黄色而黑的马。骅骝（huáliú华留），如花而赤色的马。騄（lù录）耳，因其耳旁毛色得名。

〔27〕乐而忘归：依据《穆天子传》，穆王西游，而见王母酬唱对答。

〔28〕徐偃王：徐国国君。治所在今江苏徐州。

〔29〕赵城：在今山西洪洞县。

〔30〕犬丘：非子所居的犬丘一般认为是西犬丘，在今甘肃礼县。

〔31〕周孝王：姓姬，名辟方，西周第八代国王。

〔32〕汧（qiān千）渭：汧水和渭水。

〔33〕戎胥轩：胥轩，人名。戎，因其居于西戎，故称戎胥轩。中衍的曾孙，中潏之父。

〔34〕所以为王：申侯分析形势，说正是因为申、骆两家联姻，才保证西戎没有边患，您才能安心做天下共主。提醒孝王不要因为非子之功，废掉申女之子的嫡子地位。

〔35〕邑：分封给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