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丞传后叙

韩愈

张中丞，即张巡。安史乱起，张巡与许远死守睢阳（今河南商丘），与部将三十六人同时殉难。乱平以后，有些士大夫诽谤说，死守有罪。张巡友人李翰写了《张中丞传》给皇帝，非议得以平息。半个世纪后，韩愈写了后叙，为英雄人物谱写赞歌，对“不乐成人之美”的小人予以有力的驳斥。全文感情激荡，褒贬分明，气盛言宜，神气流注，章法浑成。人物传神写意，栩栩如生，光彩照人。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1，愈与吴郡张籍阅家中旧书2，得李翰所为《张巡传》3。翰以文章自名4，为此传颇详密，然尚恨有阙者：不为许远立传5，又不载雷万春事首尾6。

远虽材若不及巡者，开门纳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处其下7，无所疑忌，竟与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虏，与巡死先后异耳。两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8，以为巡死而远就虏9，疑畏死而辞服于贼10。远诚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爱之肉11，以与贼抗而不降乎？当其围守时，外无蚍蜉蚁子之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而贼语以国亡主灭。远见救援不至，而贼来益众，必以其言为信；外无待而犹死守，人相食且尽，虽愚人亦能数日而知死所矣12。远之不畏死亦明矣！乌有城坏其徒俱死，独蒙愧耻求活？虽至愚者不忍为，呜呼！而谓远之贤而为之邪？

说者又谓远与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远所分始，以此诟远13。此又与儿童之见无异。人之将死，其藏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绳而绝之，其绝必有处。观者见其然，从而尤之14，其亦不达于理矣！小人之好议论，不乐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远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犹不得免，其他则又何说！

当二公之初守也，宁能知人之卒不救15，弃城而逆遁16，苟此不能守，虽避之他处何益？及其无救而且穷也，将其创残饿羸之余，虽欲去，必不达。二公之贤，其讲之精矣17。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尽之卒，战百万日滋之师，蔽遮江淮，沮遏其势，天下之不亡，其谁之功也！当是时，弃城而图存者，不可一二数；擅强兵坐而观者，相环也。不追议此，而责二公以死守，亦见其自比于逆乱，设淫辞而助之攻也。

愈尝从事于汴徐二府18，屡道于两府间19，亲祭于其所谓双庙者20。其老人往往说巡、远时事21，云：南霁云之乞救于贺兰也22，贺兰嫉巡、远之声威功绩出己上，不肯出师救。爱霁云之勇且壮，不听其语，强留之，具食与乐，延霁云坐。霁云慷慨语曰：“云来时，睢阳之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欲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断一指，血淋漓，以示贺兰。一座大惊，皆感激为云泣下23。云知贺兰终无为云出师意，即驰去；将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图24，矢着其上砖半箭，曰：“吾归破贼，必灭贺兰！此矢所以志也。”愈贞元中过泗州25，船上人犹指以相语。城陷，贼以刃胁降巡，巡不屈，即牵去，将斩之；又降霁云，云未应。巡呼云曰：“南八26，男儿死耳，不可为不义屈！”云笑曰：“欲将以有为也；公有言，云敢不死！”即不屈。

张籍曰：有于嵩者，少依于巡；及巡起事27，嵩常在围中。籍大历中于和州乌江县见嵩28，嵩时年六十余矣。以巡初尝得临涣县尉29，好学，无所不读。籍时尚小，粗问巡、远事，不能细也。云：巡长七尺余，须髯若神。尝见嵩读《汉书》，谓嵩曰：“何为久读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于书读不过三遍，终身不忘也。”因诵嵩所读书，尽卷不错一字。嵩惊，以为巡偶熟此卷，因乱抽他帙以试，无不尽然。嵩又取架上诸书试以问巡，巡应口诵无疑。嵩从巡久，亦不见巡常读书也。为文章，操纸笔立书，未尝起草。初守睢阳时，士卒仅万人30，城中居人户，亦且数万，巡因一见问姓名，其后无不识者。巡怒，须髯辄张。及城陷，贼缚巡等数十人坐，且将戮。巡起旋31，其众见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众泣，不能仰视。巡就戮时，颜色不乱，阳阳如平常32。远宽厚长者，貌如其心；与巡同年生，月日后于巡，呼巡为兄，死时年四十九。嵩贞元初死于亳、宋间33。或传嵩有田在亳、宋间，武人夺而有之，嵩将诣州讼理，为所杀。嵩无子。张籍云。

注释：

1　元和：唐宪宗年号。二年是807年。

2　张籍：字文昌。吴郡（今江苏苏州）人，韩愈好友。

3　李翰：字子羽，赵州赞皇（今河北元氏）人，官至翰林学士。曾撰《张巡传》。

4　自名：自负。自以为有名。

5　许远：字令威，杭州盐官（今浙江海宁）人。安史乱时任睢阳太守，后接纳张巡共同守城，城陷被害。

6　雷万春：张巡部下勇将，事迹失载。

7　授之柄：把权力交给张巡。处其下：处在他的下位。

8　通知：通晓理解。

9　就虏：接受被俘虏，意谓当时未被杀。

10　辞服于贼：用言辞向敌人屈服了。

11　所爱：所爱之人。最后关头曾吃妇女和老弱充饥。张巡曾杀自己爱妾。

12　数日：计算日期。

13　所分：所把守的部分。诟：诽谤。

14　尤：责备、埋怨。

15　宁能：怎么能知道。卒不救：最后也不来救援。

16　逆遁：事先逃跑。

17　讲之精：研究思考得非常精细详尽。

18　汴徐：汴州幕府和徐州幕府。韩愈在贞元年间先后在汴州董晋幕府和徐州张建封幕府任职。

19　屡道于两府间：多次来往于两府之间。

20　双庙：又称“双忠祠”，纪念张巡和许远的庙。睢阳在开封和徐州中间，故韩愈来往可以经过。

21　老人：看庙老人。

22　南霁云：张巡手下大将。乞救：请求救兵。贺兰：贺兰进明，时为御史大夫、河南节度使，驻扎在临淮一带。

23　感激：感动激愤。

24　浮图：佛塔。

25　泗州：唐属河南道，治临淮（今江苏泗洪东南）。当时贺兰进明驻兵于此。

26　南八：南霁云排行八。

27　起事：指起兵抗击安史叛军。

28　大历：唐代宗李豫年号（766——779）。

29　“以巡”句：因为张巡的原因当初得到临涣县尉的职务。

30　仅万人：将近万人。仅：近。

31　起旋：起来回转身看看大家。或注起身小解，不确。

32　阳阳：平静安详。

33　亳：亳州，今安徽亳州。宋：睢阳，今河南商丘。